第50节

萧嫣这辈子都在屈从别人的意志,年少时为了保全衰落的家族,给自己哥哥挣一个好前程,她顺从父亲的意志来到深宫。艰难生下孩子之后,却因为出身被亲生儿子逼死。

如今这世间不仅无一人为她发声,就连她的血脉至亲----亲生哥哥,也一心只想着粉饰太平,毫无哀色。

开枝散叶,家族荣光,那冠冕堂皇的话,好似愚昧的宗族里强迫寡妇立下的贞节牌坊一般令人作呕。

“本官来寻你,本来是有事相商,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他满是讽刺地开口,挥开站在身前挡路的萧乘风,大步离开。

独留那个饱食终日的忠平伯站在原地,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此后三日,杨令仪每日神色匆匆,依次拜访了至亲好友的家族,既是最后告别,亦是交代后事。

直到安顿好府上的父母妻儿,暗为他们置换好身份并留足银钱。再三确认他们的余生有了保障之后,他在一个雨夜悄然敲开了平宁侯府的大门,与卫枢密谈。

雨打芭蕉声滴滴答答毫不停歇,醒事堂的烛火被雨狂风吹得明灭不定,映衬地堂下杨令仪的脸一片寂寥。

远道而来的他,一身官服湿迹斑斑,平日修剪整齐的一把美髯沾了水。显得有些狼狈。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他终于起身,一派决然地对卫侯爷说出了心头打转许久的遗愿。

“侯爷,你我二人当初因立场不同,没少针锋相对。下官鬼迷心窍之下,办了不少错事。而今自知罪无可恕,特向陛下坦诚所有。料想此行必定有去无回,只求您能稍稍照拂下官的家人。”

卫枢不做声响,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一脸决绝的同僚,似乎从未发现他站得那么直过。

“本侯从未想过,杨大人会有今天。”

“是啊,当年下官年少时期,便被先帝钦点,高两榜进士,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只是这些年下来,总也走不出对嫣儿的遗憾,平白跟着太子,在阴谋诡计里搅风弄雨。”杨令仪少了平日里那点子钻营,语气感慨,“而今,便光明正大地做一个了断吧。”

“好。”卫枢痛地点头,一字不改地道出自己墨守的原则,“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本侯明白。”

杨令仪彻底地放下心来,他之所以选择平宁侯府作为此行的终点,就是信任卫枢的品行与能力。

“能得侯爷千金一诺,下官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释然一笑,郑重地对卫侯爷鞠躬,“您肯庇佑我妻儿的恩德,令仪愧不敢忘,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透过堂内昏黄的光线,犹可看到他玉带之下的官袍日渐宽松,人也猝然苍老了不少,恭恭敬敬地后退两步之后,转身踏入了雨幕。

卫枢轻轻挥开青盏热茶里飘散出的热气,无声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静静等待第二日朝会的到来。

……

杨令仪官居三品,距离前列的卫枢有些距离。可卫侯爷极沉得住气,目光端端正正地落在手的笏板上,如一杆笔挺的长枪一般,轻易不肯显露锋芒。

终于,伴随着小黄门手的折子越来越少,他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终于拿到了杨令仪的奏章。

本想替嘉元帝摆放平整,可他骤然拉开,不过是无意之间扫到几个字迹,便惊恐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抖起手来。

嘉元帝眼下一片青黑,一看便是昨晚又忙着修道,未曾好好就寝。此刻自然精神不振,阖着眼皮,随意挥手道:“念。”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念出声来:“微臣兵部侍郎杨令仪启奏陛下……”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不肖,未能尺寸之功,犹不顾君恩浩荡,犯下滔天罪过。”

“经东宫授意,嘉元十六年,暗策划宣武门刺杀,十七年于夹金山屠村灭口。自知结党营私罪无可恕,惶惶不可终日之下,坦诚于陛下尊前。”

其后还有一长串对东宫背地里所做所为的控诉,小黄门战战兢兢地瞟了一眼嘉元帝越来越黑的脸色,在他暴怒起身之前,适时地住了口,努力缩小自个儿的存在感。

这下嘉元帝是头也不晕了,神也不困了,儿子被人揭发的混帐事刺激地他一下子头脑清明,神智清醒,比所谓的灵丹妙药还管用百倍。

揪住小黄门手里的奏章,他对着玉阶之下的百官劈头盖脸一砸,沉声发问:“哪个是兵部侍郎杨令仪,出来给朕瞧瞧。”

队列的前方立刻传来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前后左右的官员生怕跟杨令仪站得近了被牵连一般,纷纷拢袖避让,无声地把他排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