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相公颔首,他问正好过来的兵部右侍郎:“方才你们尚书没有说,打了几次胜仗的人到底是谁。他吞吞吐吐,到底是何缘故?”
右侍郎小心地回头看一眼背后金銮殿,小声:“没有其它缘故,是因为那位身有谋反之罪,陛下在看着呢,我等不好提拔——是杨三郎杨嗣。”
刘相公沉默,一时间明白了缘故——陛下心眼小,恐看到旧日随太子一起谋反的人被脱罪,会不舒服。
刘相公叹口气,打算回去给言尚写信,把杨三郎这件事,交给言尚去办。
他下台阶的步履蹒跚,背越弯越佝偻。他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最近常失眠,常会觉得累……他想等这场战争结束,该是他辞官的时候了。只是到时候,需要将言素臣调回长安来。
他的几位学生中,还是言素臣最让他放心。并非其他学生的政治手段输于言尚,而是言尚深陷政局、却能守住他自己的那般难得。到时候他的学生们、刘家等世家一道支持言尚,言尚将内宦压下去,刘相公就能放心离开了。
他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待他辞官,他就离开长安,去找他最喜欢的小孙女、孙女婿一起住。前年小孙女给添了重孙子,他都未曾见过呢……想到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刘若竹,刘相公目中也浮起温和色。
同时还有许多忧虑。
因他的孙女婿如今在河西任职,刘若竹随她夫君一起在那里。如今河西战事紧张,私人书信都为军情让路……刘相公许久没联络上自己的孙女。
他很担心他们。
可他是大魏宰相。皇帝无能,宰相当政——他不能把私人情感凌驾于国事之上。
只在夜深人静时,祈祷孙女一家平安渡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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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四郡是河西最重要的四个关卡。战事一开始,整个陇右都进入了战争时期。陇右因常年与外国相邻,历来军官话语权便高。当南蛮进攻陇右时,陇右所有的文官团体都为武官让路。
武官打仗,文官转移百姓,这已经是陇右发展这么多年后、双方配合得极为熟练的合作。
刘若竹的夫君,林道便是这样一个文官。
当他所管辖的地段被战火吞并时,他便与其他官员一道将百姓们向关内转。百姓们不愿离开故土,舍不得家中房粮,这都需要官员强硬驱赶。在林道这里,他和刘若竹刚发现情况不对时,就已经让家中姆妈和侍从们带着幼子往关内逃。
刘若竹没法走。
因为比起寻常百姓,她还要保存那些好不容易收集多年、从各国抢救下来的珍贵书籍文物。
那些书帖典籍,是千百年遗留下来的瑰宝。若被战火所吞,一切都没了。刘若竹和林道在河西收集多年,才保存下来的典籍,夫妻二人如何舍得抛弃?
是以,他们只能带着家中那些藏下来的两车书一起逃亡。中途遇上百姓,夫妻二人顺道救援百姓。此一路虽然偶尔遇上战火,会丢失一些书籍,但比起全然丢弃,已然好了很多。
陇右地貌多变,既有沙漠万里,又有沃野弥望。
午后,刘若竹和林道躲在一沙丘后。吃了点儿干粮,他们和百姓们躲在背风处休憩。林道眉头拢着,看着他们运送书籍的车马。
刘若竹握住他的手,他看向妻子。刘若竹柔声:“夫君放心,我爷爷在朝中,一定不会看着河西沦入南蛮之手。我们只要到秦岭下,就能平安了。这些书,我们一定能保存下的。”
林道:“若是来不及,你护着书和百姓们走。南蛮人也需要和河西官员对话,我给你们争取时间。”
刘若竹怔忡。
她一目不错地看着他,目中光若星夜,碎星流动。
她道:“你怕河西落入南蛮手中?不,不会的。中枢不会放弃河西的……我爷爷不会放弃河西。”
林道搂着她的肩,道:“我只是说万一。我们做最坏打算……河西如此重要,中枢怎会放手。只是怕万一。”
刘若竹含泪:“没有万一。即使有万一,我也不会丢下夫君一个人逃亡。我会与夫君一起。”
林道斥:“胡闹!你素来懂事,怎么此时不知轻重?你与我一起,谁管这些百姓,谁管我们好不容易保下来、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买回来的书籍,谁管我们的孩儿?若竹,不要小孩子气性。”
刘若竹转过脸,看向起伏沙丘。她睫毛上沾着水雾,轻声:“夫君,不是这样算的。若真有那么糟糕……我会与夫君做好准备,安排好一切。但我不会丢下夫君一人走。
“没有情非得已,而是在这世间,与我相伴终生的,其实只会是夫君一人。人的性命不能轮回,错过的悔恨不能弥补。我们既然志气相投,自然该同生共死。”
林道低头看她。他一时失笑,觉得二人想的未免多。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正要说什么,一个百姓忽大声喊:“敌军来了,府君,女郎,敌军来了——我看到南蛮人的旗帜了!”
林道和刘若竹脸色齐齐一变,当即喊众人起来:“快,大家趴下,躲起来——这里风沙大,我等不是士卒,他们未必会将我们放在眼中。大家都藏好,不要出去!”
而再看那跟随着他们的两大车的书籍,夫妻咬牙,将书丢下不管——听天由命吧。
南蛮人不识字,不懂大魏的文字,也不屑于学习大魏的文字。这些书籍对他们无用,他们大多会不感兴趣,顶多丢弃几本书……
丢弃几本书,保住诸人性命,已然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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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窗,窗缝被吹开一条缝,凉风惊醒那正伏在案上的青年。
岭南之地的深夜,言尚突然被风惊醒,他抬头时,与正端着蜡烛立在他身旁俯视端详他的暮晚摇对视。言尚拢了拢肩,发现自己肩头被多披了一件外衫。
他觉得自己劳碌暮晚摇关心很不好,便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暮晚摇压下心里对他的关怀。自战事开始,言尚就睡不着,每天都要等长安的消息。她心中有时恨,心想他这么关心,还不如直接回长安……怪岭南太偏远,传递消息实在慢。
暮晚摇轻声:“长安来信了,我给你带过来了。”
言尚精神振起,眉间的焦虑微放松。
烛台放下,暮晚摇坐在他旁边,拿着数封信,夫妻二人一起打开。有朝中各位大臣写来的,有刘相公写来的,也有韦树写来的。
言尚和暮晚摇从大臣们的信中得知了如今情况,二人心情都有些不好,没想到战事频频受挫,大魏过了这么多年,一与南蛮对上,竟然还是兵力弱。之后夫妻二人看了刘相公的信,信中附上战报,说起杨三郎的几场胜仗。
暮晚摇:“既然有人能打仗,就该提携。中枢在顾忌什么?”
言尚淡声:“顾忌陛下的心情吧。”
暮晚摇一顿,嗤一声。
二人再看韦树的信,暮晚摇没看出什么,言尚则是盯着韦树提及刘文吉反常行为的那段话,翻来覆去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