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教他使用权力、掌握责罚、以人为器,凭借自己的喜好与心情以恶意回馈关心,甚至教会他从此以地位高低来衡量他身边的人、以血统高贵影响亲疏——这都不是他身边的人想要看到的。

这也是梁徽帝一直以来在为幼子择友时无法宣之于口的为难。

皇帝认为,这世界上是存在一些真正珍贵的东西,比如自由,比如为知己赴死的慷慨义气,比如勇敢无畏之情。康宁的纯真也是其中一种。那是他非常非常想要保护的部分。

而那些出身权贵的孩子,他们甚至不是出于故意——但那种天生的、因为地位优越而给他们养出的精明,天然对自己地位高贵的认知和对底层人命的不在意与压榨,皇帝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错误——可他不希望康宁太早的被同化成这座皇城、这个京都、这天下所有人都有的样子。

康宁是皇帝养在深宫里的,世界上最后一片晶莹的雪花。朦胧无知,高贵纯洁。他父亲不肯叫他落到地上。

戚长风出乎意料的、只用数月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意识到了为什么这些日子皇帝越来越喜欢他——他和康宁身上,都被皇帝寄托了一些理想化的东西。

他感到心中有些酸又温软的爱怜。他感觉到自己此刻就是一个成熟的、抱住一个甜蜜责任的哥哥了。

“你自己跑不快,我会抱着你跑的,”他抱着小东西借着主树枝的弹力高高跳了起来,又像猴子一样灵活地攀到下一颗树上,“就像现在这样,又轻又快,把他们,把所有追你的东西甩得远远的!”

他们的身影在宋嬷嬷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林冠间只留下一串串小皇子的尖叫声和笑声,听得隐藏在周围、徽帝安排给小儿子的暗卫一阵阵冒冷汗。

徽帝必然无法真的放心小儿子完全跟着另一个半大少年满宫里野,但他也意识到了只要他和贵妃插手,就往往会对康宁保护过度,造成儿子的不快乐,于是他给暗卫下的绝对命令是,保护小皇子的安全。其他的一概不许干涉、也不必向他报告。

——现在小殿下这真的算是安全吗?

陛下给小殿下寻得这个无比满意的朋友到底靠不靠谱啊?

事实证明,戚长风确实是个相当靠谱的人。他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带一个小孩子冒这样的险。十四年的成长经历,让他几乎能对树枝的弹动、跳跃的距离、两臂的重量平衡、风的吹拂了如指掌——他就是个野风里长出的孩子。而现在他把康宁抱在怀里,于是康宁也在一阵自由的风里了。

“我好想永远都跟长风哥哥在一起!”小皇子呆呆地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此刻正在激烈、疯狂地跳动着,给他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像一些长久以来的、那些他懵懂难辨的苦涩、生死边缘的荒凉,那些过于沉重的爱意、父母竭力掩盖依然存在的焦虑痛苦,在这一刻、在心脏剧烈的冲撞下全都无声地消融了。小孩子不会说,他只感到此刻那无边无际的轻松与快乐。他真想永远留住当下的快乐。

他连比带划地跟他的大伙伴剖白自己真诚炙热的心脏:“我太喜欢长风哥哥了!都快要最喜欢长风哥哥了!跟长风哥哥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在一起时开心,每天睡觉前,想到今天跟长风哥哥在一起的事,也觉得好开心。早上醒来,想到今天还能见到长风哥哥,又觉得特别特别开心。”

“长风哥哥,你呢?你喜欢我吗?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永远永远!”

长风哥哥当然喜欢。长风哥哥人都快飞起来了。他想,有一个弟弟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揣了一团云在心口的感觉;又轻又重的感觉;这种甜蜜的、快乐的、明明听的是孩子话,还是想要认真答应他、认真去践行的感觉。

“我也很喜欢殿下。”戚长风脸上一直在笑,他不知道他眉宇间也有一种久违了的、彻底的释然和放松,“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但等我完成后,我就会回来找殿下。那时你也长大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南疆,去淌一淌我家乡的白河,骑一骑我们那的长毛牛,尝一尝南疆铁斑蛇的味道。我们还要去游江南,去见识一下十四娘的琴与剑,看看登峰山庄的梅花雪,也带你认识一下那些顶顶有趣江湖朋友。”

不知为什么,康宁感觉眼泪快要从他眼眶里冒出来了。奇怪,明明他此时此刻是这么的开心。

就在当下,他一点都不想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活到长风哥哥说的那个长大。他已经无条件地相信少年郎口中许下的一切了。这让他感觉到一种快乐的心满意足。

康宁不想再说话了。他依赖地搂着面前伙伴的脖颈,安安静静地偎靠在少年人不算健壮的胸膛上。此时此刻,阳光很好,风又轻柔,金黄茂密的叶子彼此摩擦出絮絮的低响,织成了一只温暖的小调。

第9章 父母 好像这一日,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

一夜北风,恢弘的皇城进入了冬天。

自从皇帝上旬龙颜大悦地在勤政殿上慨叹,“生子当如戚长风!”这个原本被封了个儿戏般的“戍南小将”、出身边疆的平民小子就在京城红了起来。特准御前带刀、赐住宫廷,进出与皇子同行同食同卧,被皇帝亲自指派名师带着习文学武——这已经不是要再出一个“知心知意李温纶”了,这是直逼赵云侠少年时代的待遇啊!

但是康宁却注意到,长风哥哥最近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这让他担忧的同时又有些稀奇。他想弄明白长风哥哥为什么不开心。他问浣青、问小福子,甚至去问皇兄皇姐。但是浣青她们只说小殿下在瞎想,戚小郎最近春风得意着呢,便是看他的表现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样子啊;皇兄皇姐则对着他好一顿搓揉,酸溜溜地说康宁现在只知长风哥哥,不知自己还有别的哥哥姐姐了。戚长风哪里会不开心?他怎么不问问他们这些皇兄皇姐为什么不开心?

康宁指望不上他们,于是只得自己想办法哄他的大伙伴。可他却猛然发现,他跟长风哥哥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从长风哥哥那里听来了那么多他冒险的故事,他知道戚长风喜欢吃嫩一些的炙鹿肉、知道他每日清晨在自己还没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练武、知道他总喜欢跟二皇兄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把二皇兄气得吱哇乱叫、知道他总是怀念的谈起他的家乡白河——可是康宁从没问过他为什么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为什么会在父皇宣召下跟着自己舅舅背井离乡。

他总是跟戚长风说起他的父皇和母妃,说他对父母怀有的那些小小的心事,说自己的快乐和烦恼,但是他从来没有跟长风哥哥聊过戚家的伯伯婶婶——于是他好像到了现在才想到,长风哥哥自己的家呢?他的爹爹和娘亲呢?他想他们了吗?

康宁就好像那些看不到灯下小虫的人一样,懊恼自己怎么连这么要紧的问题都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想,如果他的大朋友是因为思念戚家的伯伯婶婶,每天不自觉发呆的时间都更长了,那他要帮忙去找父皇给长风哥哥放个冬假,让长风哥哥能够回南疆同自己的父母团聚一段时间——哪怕盼着长风哥哥在京城早日学得有出息,戚家的伯伯婶婶也一定很想儿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