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只有在康宁身边才是有意义的。他蠢钝天真的朋友,没有任何防备的暴露在污浊人世的小孩,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他甚至免不了有了某种错觉,他视忠心老迈照顾管束康宁的宋嬷嬷等为仆大欺主,视总想办法夺回康宁注意力的戚长风是谄媚佞友,视诸位皇子公主对康宁的调笑逗弄为不怀好意——人想要独占另一个人的时候,确实很容易产生一种我在保护他免受伤害的自我暗示,燕归虽然聪明,但他这时还不能完全地看透自己。

又或许在戚长风刚刚来到宫中的那个秋天,他总是把康宁抱来抱去,想尽办法和小皇子两个人待在一起,躲避着他下意识不喜欢的侍女宫人,在当时也是出自同样的缘由。

只是两年过去了,希望他只有自己的念头总会转变为希望他拥有很多的盼望。

——不过这个拥有很多里面依然不包括燕归。戚长风怎么都不喜欢他。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争风吃醋或者占有欲作祟,毕竟他从不为康宁亲近他的皇兄皇姐而心生不满,只是燕归的性格过于古怪排外,言辞又激烈尖刻,绝不是一个适合康宁的伙伴。戚长风实在不知道纵容这样一个孩子待在小皇子身边的皇帝和赵贵妃是怎么想的。

其实帝妃的想法倒很简单。因为燕归在京城是待不久的。

燕来是一个生来就不会长久停留在某一个地方的人,他能带着燕归在京城一待三月,一则是为借一借皇帝的势,让燕归的生父府上不敢再纠缠他们,另一个是因为时节——冬天继续北上也太冷了,就算燕来不畏惧,燕归到底是个生长在江南的孩子。

而寒食节一过,春暖花开,燕来已经花蝴蝶一样飞在他京城的朋友们为他举办的送别宴了。

皇帝舍不得他,但是并不会留他。但康宁就没有那么懂事了。自从知道他的小伙伴过不了几日就要离去,康宁已经抹了几次眼泪了。

这两三个月里,燕归就像戚长风刚来宫里时那样,成日成夜地陪在康宁身边。他的性格和戚长风一点都不一样——他那么厉害,说话做事都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爽利,经常能把宋嬷嬷他们都讲得哑口无言。康宁嘴上不说,心里是偷偷对这个弟弟有些佩服的。

而且康宁有一种被宠爱的小孩所特有的、典型的喜新忘旧的习惯。他仍然最喜欢戚长风,但他已经在这个冬春之交短短的两三个月里,习惯于一睁开眼睛先找阿归了。

戚长风怎样憋气暂且不提,反正燕归走了,满宫里除了康宁,从皇帝到永春宫的小福子之流每一个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见识了燕归这样难缠的小鬼头,对比之下,小皇子仿佛更加成了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仙童,就连杨妃都觉得四皇子这个一直挺惹人厌的病孩子顺眼了很多。

但康宁学不会读众人的心思。他正认认真真地准备着他人生中第一场给朋友的送别。

他把他跟燕归一起做的桃花书签用金箔封好穿绳,将他和燕归一起玩过的一套竹木将军拆成两半,他还跑到父皇的清和殿央求王姑姑做了燕归也很喜欢吃的糖奶糕——他把这些一样一样装在自己腾空了的糖盒子里,心里第一次体味到了一种陌生的轻酸微苦,和如蝶翅般轻轻闪动的微小盼望。

那就是送别朋友的滋味了。

燕归真正从宫里离去的那一日,以大哥哥自居了好几个月的康宁还是掉眼泪了。

“你还会回来吗?”小皇子站在他父皇的殿里,看着抱着他最爱的糖果盒子远去的身影,不由地透过模糊不清的泪水出声发问。

他声音那样小,燕归却听见了。

于是他站在殿门口的门槛前回过身来。他的眼神穿过了大半个光影漂浮的宫殿,直直地落到了那一个背着光的孩子身上。

“我当然会——”燕归顿了顿,品味了一下这个词语:“回来。只要殿下在这里,我就一定还会回来的。”

第20章 筹码 第一次亮出这利刃就是对着自己的……

康宁好像又长大了一些。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酷热,连树叶都在炽烈的阳光下仿佛融化一般打起了卷,京中时有人因暑热至死,到了一天的午时,大街上都没几个人敢长时间暴露在外面。

小皇子这一夏的小病小灾几乎就没断过,人很快就格外消瘦起来,将最后那一丝属于幼孩的稚气都在细细的下颏弧线上消减了。少年清瘦的脸颊上已初步显露出他日后会有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肤白于雪,发乌于檀,眉眼间总含着某种泠泠的天真的柔情,又透出些纤细轻薄的脆弱感来,仿佛正亟待看客的垂问和怜爱。他举手投足间——或者哪怕只是静静地倚在塌上发呆,也开始会带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坐卧不安的动人。

而他的性情也因为一夏天缠缠绵绵的小病变得安静了一些。去年的初春,康宁第一次告别了心爱的朋友,而这一个夏末秋初,宫里又正式将大公主下降的事摆上了台面,纵然明旨还未颁布,大公主的驸马人选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

虽然距大皇姐真正离宫还有好多时日,秋风一卷,康宁的情绪也随着萧萧落木更低落了起来。

天气凉下来后,他之前徘徊不去的那些小毛病也慢慢好了起来,人在一点点地康复痊愈。只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年纪,始终这样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整日疲倦渴睡,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便是年纪已经快要告老的王太医都暗中觉出了一种隐晦的不详。

戚长风心里面焦躁了一段日子,到底还是觉得与其看康宁这样困在宫里,养得越来越无精打采,还不如带他出去跑一跑、散散心,人还能更松快些。

戚长风如今已经有些高大的成年男子模样了。他三年前刚过来时,虽然也比康宁大了几圈,两个人在一起却很明显还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如今不过是过去了三年多,他和康宁站在一处却已经差了很多了。

这几年京城的生活让戚长风比初出南疆时多多少少白了些。随着年岁渐长,这位南疆少年幼时具有的那种端正明俊的轮廓如今已蜕变得更加俊美深刻。他眉梢斜飞入鬓,鼻梁比中原人要更挺直些,不笑的时候就总显得有些邪气的严厉。但是当他眉目间绽开笑意,便立刻又会透出一种醉人的英俊晴朗,好像在他笑的刹那,天高地阔,一切都变得轻而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