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而那么久以来,他混混沌沌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就在他浑噩无知、昏沉度日的时刻,是不是戚长风的尸首已经曝在南荒之地无人收敛的野战场上,身在异乡,魂魄也不得归所呢?

他竟忘得一干二净了,连梦都没梦到过他。

康宁强忍着耳膜深处没来由的痛楚,继续从那页以后一张一张翻看过去,只想再稍微找到关于戚长风的只言片语。

死后哀荣,追封敕号,什么都好。

但书中始终只围绕着孟白凡的经历讲述故事,豫郡的风土人情,孟姑娘的见识感悟——甚至孟家老宅的看门狗儿都能占到不小的篇幅。

朝廷的一切离孟白凡的世界都太遥远,小皇子所关心的人对孟姑娘来说都太陌生,直到康宁已经快翻到了这部书的小半,孟白凡远在京城的那个从来都当嫡长女死了的爹突然想起了这个久未谋面的女孩,千里迢迢派人来接他从想不起尽孝的老母和初长成的嫡长女,孟姑娘即将陷入一场肉眼可见的阴谋时,皇子和医女的世界才终于可能发生交集和联系。

可看到此刻,康宁一时也顾不上从字里行间寻摸有关他所爱之人的只言片语了。

书中孟白凡正经历着至亲血脉的算计与背叛——继母亲生的妹妹孟明月在孟府当了这些年备受宠爱的大小姐,突然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原配长女从豫郡那穷乡僻壤跑来了,从此孟明月成了继室生的二姑娘,名分和地位好像都矮了孟白凡一头,可这一向娇纵的女孩却甘愿听从母亲的话,在孟白凡面前和气退让。

原来孟鸿礼将长女郑重其事的接来,并不是因为对大女儿生出了丝毫疼爱之心,他只为拿这遗忘了很久的骨肉去添一个通往荣华富贵的坑。

却是秦阁老一个最得老妻疼爱的孙子前年没了,这位小秦公子生来才华横溢、容貌秀致,却只活到该说亲的年纪就一病去了。秦老太太从此落下了一桩心事,在族里给小孙子找了一个嗣子延续香火还是不足,立意要给他娶一个十全的大家小姐来,好不叫孙子孤孤单单到了地下,连一二妻室也无。

秦阁老拗不过老妻,再来位高权重多年,心里并没有十分顾忌,真的默许了秦老夫人在京中人家探问那些红颜早逝的小姐,想着把人家的牌位接来家里,也算是给小孙子成了亲事。

秦老夫人嘴上同阁老达成一致,递到内宅的话风却又变了,她不要什么牌位名帖——那些早死的姑娘都没福气,又哪里配得上她的宝贝孙子呢?

她就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姑娘,为此还许出一个要与那姑娘家当正经亲家相处的空名头。

李氏舍不得自己的心肝,妻族又是孟鸿礼得罪不起的李家,于是孟老爷临时起意,要将孟白凡嫁给阁老家早逝的孙子,把女儿送去守这望门寡,好同阁老家攀上一二亲家的人情。

第28章 月亮 他就是我的小月亮

康宁盘膝坐下, 从头览阅起孟白凡平淡又极不平凡的一生来。

他此时的心情竟非常平静。书中的孟白凡独自走在一条无亲无友、追求理想的孤绝道路上,她幼时只得到寥寥数年的亲母疼爱,少时又贪享了一段少的可怜的祖父庇佑, 随着挚爱亲人纷纷离世,她的人生就开始面临这世上无限的恶意。

血脉亲人的算计与背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后来的更多猜测、揣度、利益的争纷、龌龊的陷害,甚至许多无来由的敌对,仅仅只因为孟白凡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治好了御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一位女医,心怀深耕岐黄之术、造福万民的理想;甚至她始终没有成亲生子——这仿佛都成了她天大的过错。

若不是孟白凡一手医治好的小皇子始终站在她身后为她撑腰,孟白凡有几次几乎真的要陷在困局中被恶臭的泥沼吞没了。可纵使有这样的靠山, 孟白凡在追求医道的路上仍要面临常人简直难以想象的困难。

早些年看到这个故事,康宁或许要为了她这样艰绝的一生泪流满面了。可此时读来,他却只感觉到了一种孤单坚韧的力量。

孟白凡全然不同于康宁以往认得的任何人,燕来的浪漫流荡在上流贵胄中传为美谈, 踏月的美丽狂傲让她在青年时备受追捧,徽帝的离经叛道更是红遍了大江南北的风闻趣谈——康宁一向觉得大梁民风开放包容,可偏偏是孟白凡, 一个在小皇子看来真正拥有狂热又高贵的理想的人, 却因她的性别、她专耕于贫下之家的穷人病、偏远之地的热瘴症, 她甘愿踏进最下等的烟花之地为生了难齿之症的妓子调治看诊——而难以得到时人的尊敬认同。

康宁却从女医的故事中受到了莫大鼓舞。

那是一种很难言表的精神支撑,明明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在过着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着他从无涉猎了解的梦想,但看着她战胜软弱、消化磨难,看她把一切阴影抛在身后,乃至无坚可摧, 看她骄傲地走在一条无人与共的孤单道路上,从不迟疑踟蹰——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勇敢的信念好像就重新回到了小皇子于生死之间摇摇荡荡的骨血中。

——而他读到后面,真正藏在故事中的还另有一个巨大的礼物。

戚长风没有死。

书中的视角始终只围绕在孟白凡周围,并不会将时下的名人风物俱都详细描说一遍,因此直至戚长风和孟姑娘发生了交集,才有寥寥的笔墨带到了这位戚大将军当年一场生死疑云的来龙去脉。

却原来戚长风在潜入南夷时,是与身量仿佛的南夷人换了装束的。他本来给亲卫留了信号,就是怕两下信息不对等,叫惦念他的人因此担惊受怕。只是他的亲兵却先一步看到了乱局之中的“戚将军之死”,先入为主之下、兵困马乏之中,没有再去寻找早先约定好的暗号,便带着救回来的白河老幼急匆匆逃回了梁境,又在温丹大将军那里进一步盖棺定论了戚长风的死局。

迟迟等不到部众联系的戚长风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下,仅靠自己一人,带着他孤身去救的阿凤的女儿从南夷成功脱身了,还与征南军中属于他的部众里应外合,使两个盟友关系不大牢靠的南夷小国互相攻讦,最终未战而降,被徽帝派去的使臣州官和平接管。

这位出身边野的平民将军,不但并没落得横尸异国的下场,反而立下了长达七年的征南之战中的最大功劳,先是歼了逆王敌首,后又以最小的损失耗费为徽帝拿下了与南疆相邻最紧的两个南夷部族,一跃成为了整个大梁的英雄战神。

如果说孟白凡如松如竹一般的人生叫康宁于濒危的昏迷中生出坚强力量,那么戚长风奇迹生还的消息就重给了他振奋的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