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卫留夷就那么在一旁,呆呆看着他。

整个胸腔、心脏不可抑制地狠狠跳动。

胸口和心口弥散的酸涩和痛楚,按说早已是习惯。可恍惚在这一刻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不同于曾经,不同于仅仅是失了所爱后追悔莫及的苦痛。

不是。

这一刻,他只是看着他,觉得阿寒他很好。

哪怕戴着面具,哪怕周身是伤。可仍是俊雅落拓、聪明不羁、无人能及。

一时倒流光阴,仿佛回到初遇。

这人拿着乌恒侯的家传玉佩,笑眯眯在他面前晃荡。

那个时候的他是灿烂的。明明一张明明破损的脸,却是那样光明正大地笑着戏弄他,很特别、又有趣、很不一样。

回想一起在迷谷的日子里,很多次蝉鸣杏树之下,他其实也从来没觉得他不好。

直到后来,他带他回了郢都。

旁人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属臣亦明里暗里担忧来劝。

“少主,您,就算喜欢男子,那人也至少要与我侯府门当户对、品貌相衬才是。”

“那般样貌丑陋又来历不明之人,留他为何早早逐出宫去才是”

他毕竟是乌恒之主。

也会多少在意他人的目光。

所以。

渐渐开始有些躲着他,不再天天去看他。

他这一生,在穆寒之前,从未爱过什么人。以至那时从未认真想过,为何一小段时日不见,就会偷偷想他。又为何每次见到,目光都会流连。

旁人都说他难看,可他只觉得他身子高挑,宽肩窄腰,偶尔甚至会肖想着,那腰身诱人,会不会非常好抱。

就连看到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也会偷偷吞咽口水。

可一旦想要碰触,眼前却又是众人异样的眼神,只能生生忍住,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冰冷,他才第一次抱起他。

那一瞬怀中锥心刺骨的充实,永生难忘。

好像他整个人终于完整了,又永远再不会完整。

直到那时,他终于可以不管不顾,不理众官员入耳的反对声,不看人们异样的眼神。他碰触了他的毒纹,碰触了曾经不敢承认、无法面对的压抑的真心,他抱着他,感觉他应该一直这么抱着他,尽管怀中的身体已经冰冷。

阿寒

曾经,恒城城墙的残垣断壁上。他看着他一夜没睡为他打退西凉兵略显疲惫的双眼,看着他放血未愈血迹斑驳的手腕,心里羞愧万分。

虽知道他一直在奢望什么,却还是明知故问,问他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穆寒一愣,害羞又慌乱“就只是,想对你好而已。”

很久以后,李钩铃皱眉不解,问他,“人生在世,若爱一个人,自然就想要对他好。这不是理所当然么我觉得你对叶瑾棠更好,我只能认定你更爱叶瑾棠。”

可是,并不是。

所以,为什么。他很茫然,至今茫然。阿铃也没爱过任何人,却知道应该对喜欢的人最好这么简单的道理,可他为何,反而是对至爱之人苛责至深。

为何。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

才发觉好像是从一种炼狱,又坠落到了另一种炼狱。他虽早就知道知道阿寒有多好,可不够,上天要折磨

他、让他看清,他的眼睛到底有多瞎。

看清以后,无数次回想起,那个人曾经微笑着,一直在原地安静地等他。

等他去牵他的手,卑微而委屈、小心翼翼地等。

只是后来,实在等不到。

他就失落地走了,从此再也不想。

再见时,他重新意气风发,明亮仿若初遇。坐在桌上侃侃而谈,有那么多人听他的,那么多人觉得他好。

那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之下。有人咬着牙说,你活该。

你曾有过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运气。

可你活该,你不配。

你不配。

慕广寒其实早就注意到,他在说话时,乌恒侯在神游。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本来也没指望他听,李钩铃他们认真听了就行。

其实。

这几日,他倒是也看得到,卫留夷的模样很是狼狈不堪。

只可惜,确实时过境迁,如今看见他那样的表情,他心里既没难过也没有任何痛快,单纯的空荡荡没有感觉。

其实以前吧,他也长情过。

失去一个喜欢的人后,会偷偷难过很久很久。还曾因为实在忘不掉,难过到去喝“浮光”强迫自己遗忘。

以前的他,不是个看到美人画像就变心的人。

也做不到可以快速将一个人从心里不见血地连根挖去。

如今的洒脱,都是一次又一次真心被的疼换来的。他很喜欢这份洒脱。可有时,偶尔会想念曾经的那个自己。那个纵然愚蠢、不合时宜、伤痕累累,被荀青尾毫不留情地疯狂摇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却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执着而热情的人。

那个人应该不会回来了。

虽然,那时迷谷杏子树下,有几个迷糊的瞬间,他可以做回曾经的自己。

那个执迷不悟、彻底交付的傻子。

太可惜了。

还是清醒洒脱好。

一个时辰后,部署完毕。

众将领各就各位,去做明日出发前的准备。而慕广寒亦急着去见一个故人。

这事说起来吧,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眼下出兵府清迫在眉睫,却还有两个恼人的隐患,一是洛州十万大军到时需分出一部分驻守在秀城,以防城内空虚、到时被西凉王轻骑南下偷袭。

这就不免导致此次能带去府清的兵力,得被迫削减半数。

更不要说,还要分出一部分人去看守那从随州俘虏的五万多战俘。

本来慕广寒打算的是,假以时日将那五万降军好好劝化,征召为我所用,也好补充洛州不足的兵源。

可谁想战场之上,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来想的是不急一时,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慢慢来。如今倒好,出兵攻城在眉睫,弄得这帮战俘成了巨大负担。

直接带去战场,怕他们阵前倒戈。可放在秀城,又怕他们恩将仇报给西凉做内应。

思来想去,最优的解决方法,竟是就地坑杀。

如今洛州情势自身难保,不先努力消弭自身隐患,就等于送上去让西凉拿捏。战场之上对敌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杀就完事了。

死人是不会叛变的,省粮还省事。

话虽如此,但杀降毕竟与杀敌不同。

就慕广寒本人来说,他倒是不怕损阴德,只是若有可能还是尽量不想。

所以一大清早,他就

去了战俘营外。

在城墙上一直徘徊,徘徊。从鱼肚白徘徊到天光大亮,想要一个两全之计,想不到。

结果,却忽然听见有随州口音的人,喊他“望舒公子”。

慕广寒“”

穆寒、慕容望舒,都是他以前行走江湖用过的假名。

望舒通月,广寒也是月。说起来,慕广寒当年,是用这名号在随州待过一阵。

不仅待过,还咳。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果然是熟人。

文隽。

他之前某个旧爱的贴身家仆。后来旧爱飞黄腾达成了大将军,此人也成了军中高级副将。

文隽“果真是望舒公子,傅将军他这些年来一直、一直在到处找您”

“”

文隽的主子,傅朱嬴。

他当年瞎了眼,很不想提的随州旧爱。

初遇之时,那少年只是个权贵之家外宅私生娘死了爹不爱的穷小子,还瘸了一条腿,可怜兮兮的。慕广寒当时心疼他,把他捡回家来养,总之就是一个养出了小白眼狼还被反咬一口的故事。

想想都一个头两大了。

文隽一见真是他,就马上开始诉说他家主人如何如何思念望舒公子、如何情真意切,慕广寒实在是半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最近不知走的什么背运,突然接连命犯前任

虽然以前,他也常遇到前任阴魂不散。

都是一个一个来。

从未如今一般,一股脑的百花齐放,一个卫留夷、一个初恋侍卫还不够,还要来个傅朱赢更要命的是,深埋在府清的探子前两日好容易送出消息,将拓跋部守城主将的信息带给了他。

很不巧,这个人慕广寒也认得。

谢天谢地,总归不再是他的另一个前任。

然而,此人曾与他和他的白月光有过一面之缘,亲眼看过他们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更别提非要说的话,仔细想想樱祖老贼樱那个姓,也不太常见。

他曾经,也跟某樱家少年郎也有过一段,说不定就是那老贼的儿子或侄子。

“”

综上所述。

慕广寒痛定思痛,认真决定要听荀青尾的话,还是早日戒了这恋爱脑吧

真的,要是到时候洛南栀也不肯喜欢他,他就真的消停点算了吧。

放弃了,不干了,再也不追求爱情了。

不然真的是

真心没着落,前任遍地爬。

招个护卫,前任。借个粮,前任。抓个俘虏,前任家仆。打个仗到时敌将出城一看到他,嚯,这不是当年那个勾引本该终生不娶的高贵天雍宫大司祭堕落凡尘,与之在大庭广众下亲得不亦乐乎的丑人么

当年那么爱,后来怎么被甩了呢

他就真没法在江湖上继续混了,早点回月华城躲到死吧。

然而,话虽如此。

他还是得去和文隽再见一面。

谈一谈他不杀降,同时随州俘虏必须听话,这个非常重要的双赢合作。

正忙着走,衣角被拽了拽。

邵明月“师父父。”

慕广寒“”

也不知道小小少主跟谁学的,没叫两天的师父,就变成师父父了。

他弯下腰“乖,师父赶着明日出征的事宜,今日不太得空答你的题了。你把疑问记好,明日路上问,好么”

邵明月却只是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大大摇摇头“不,我只是几日不见师父父了,想要问问师父身体真的好些了吗不再痛了吗”

慕广寒愣了愣。

“听说很严重,没有药能治吗其实安沐城我家宅邸里,有好多别人送我爹的各种珍奇灵药,早知就让师父来选一选。”

“”

慕广寒蹲下身去“真没事的,我老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