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新宜怀里抱着个已经换过不知道第几次的热水瓶,他的瞳孔控制不住地微微放大,但最终也就只是这样了。
半晌,他把热水瓶放在脚边,小幅度动了动蹲麻的腿,低下头开始打包东西。
他拖着自己的包裹往外走,那人又不紧不慢地追过来:“怎么走了?”
陆新宜说:“我不卖了。”
“为什么?”他伸手去拉陆新宜的胳膊。
陆新宜朝后甩手,头也不回地只想脱离,可事实是他很容易就被拽了回去:“给你钱,不是写了每件一百块?”
周凭从军装裤的大裤兜里摸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按在陆新宜胸口,被陆新宜的手冰得皱起了眉:“陆新宜。”
陆新宜低着头不说话,只被烫到一样的拼命地甩手,那副一秒钟都不愿意被他碰到的样子激怒了周凭,他攥着陆新宜手腕的手移到陆新宜的胳膊上,猛力一带,陆新宜往前扑,包袱里的东西就撒在地上。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小木艺摆件,自制烟草,羊奶皂,和几件首饰。
周凭的短发被狂躁的北风吹得凌乱,饱满的额头下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眸色深重,含着点不耐和温柔,用掌心擦陆新宜脸颊上蹭到的烟叶灰:“别动。”
擦过也不是十分干净,反而带到更靠近耳根的地方,从嘴角不远处延伸过去,配上那双略圆的杏仁眼,一瞬间很像一只狼狈的花猫。
陆新宜果然不再挣扎,周凭在弯腰前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观察他会不会趁他捡东西的空档拔腿跑掉。
他重新把陆新宜的小摊收归到那块针脚细密的毯子里,期间陆新宜也一直乖乖等在他身边。等他拎着东西起身,两个人就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往前走。
这条路走过多少遍,数不胜数,通向杉树林尽头小二层,中间会路过快乐卷饼屋。
春夏秋冬,两个人都曾经一起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过。
但没走多远,在一个分叉路口,陆新宜率先停下了脚步。
他抿抿嘴,眼神落在周凭大衣的第二颗扣子上,似乎在考虑措辞,过了会儿才低声说:“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说完,他从那叠大额现金里拿出几张,把剩下的大部分弄整齐以后重新装进周凭的裤兜:“那些东西不用这么多钱。”
他边退后边说:“我走了,谢谢你,再见。”
起初他走得很快,周凭叫了一声,抬手想扔开手里的包裹,想了想却又攥得更紧,拖着一个大包追人,姿势就显得有些可笑。
陆新宜的眼圈一直发红,从周凭远远看见他的第一眼就那样。
离开集市以后,越走那圈红越重,他看上去很累,心神俱疲的那种累,见到周凭这个一年多以前突然从他身边消失后音信全无的人也分不出太多精力去表达情绪,只能间隔低声地说一句:“别跟着我了。”
周凭在一家路过的小店里匆匆留下一张纸币当作寄存包裹的费用,继续沉默地跟在陆新宜后面,从半上午到太阳落山时,看他用从周凭这里拿走的那几张钱为三个人办了全套的下葬流程。
离开墓园之前,陆新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十字架放在其中一个墓碑前,木头做的,细节粗糙不可考究。
他从头至尾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最后也只是摸了摸墓碑,放下十字架就转身走了,脚步跟来时一样轻而稳,没有一次回头。
但站在几步远之外的周凭却是从那一秒开始感到心脏的坠崖般下沉。
他开始感受到失控,并渐渐清楚,这失控早已开始。
寒风中,陆新宜瘦得过分的身体几乎被吹歪身形,他越走越慢,最后被周凭抱进了怀里。
陆新宜抖得不成样子,周凭也好像在这瞬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变得笨口拙舌,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最后他只能低哑地说:“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
周凭离开的第十三个月,雪下得沸沸扬扬,能见度极低,在一个罕见的晴天,二月十四日,陆新宜的二十岁生日就这么来了。
边境上虽然没有类似“冲喜”的说法,但晦气过后要好好庆祝的心态总不会因为国界的不同而产生太大的分别。
伊万准备来二十支蜡烛,薇拉疑惑过后拉着陆新宜好一通打量,最后下定结论:“中国人不会变老。他们从十八岁之后就是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