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皆是小事

“敢坏我们的好事,就该让你们长点记性。”

青壮男子丢了一串铜钱在白碗旁边,“瞧见没,钱和饭都给你备好了,吃完了碗里的,钱就是你们的了,若是吃得快,说不定还可以挣一粒碎银子。不吃的话,我就打断你们的一条腿。”

高大少年死活不肯。

那瘦弱少年哀嚎一声,原来是被一棍子打在了后背上。

最后,那拨地痞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然没忘记捡起那串铜钱。

高大少年蹲在墙根,呕吐不已。

鼻青脸肿的瘦弱少年抱腿靠墙而坐,哭出声来。

那高大少年挣扎着起身,最后坐在朋友一旁,“没事,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报仇的。”

瘦弱少年沉默许久,止住了哭声,怔怔出神,最后轻声说道:“我想成为剑仙那样的人。”

他擦了擦眼泪,不敢看身边的高大少年,“是不是很傻?”

高大少年揉了揉他的脑袋,“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不定那位剑仙,跟咱们一般岁数的时候,还不如我们呢!你不是总喜欢去学塾那边偷听老夫子讲课嘛,我最喜欢的那句话,到底怎么说来着?”

瘦弱少年说道:“有志者事竟成!”

然后他低头说道:“可是我哪怕有了本事,也不想跟这些只会欺负人的混子一样。”

高大少年笑道:“没事,等我们都成了剑仙那样的人,你就专门做好事,我……也不做坏事,就专门欺负坏人!来,击掌为誓!”

两位少年一起举起手掌,重重击掌。

高大少年转头对他呼出一口气,“香不香?”

那瘦弱少年赶紧推搡了对方一把,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一起疼得呲牙咧嘴,最终都大笑起来。

他们一起仰头望去,小巷狭窄,好像天大地大,只有一条线的光亮和出路。

但是毕竟那条光线,就在两位少年的头顶,并且被他们看到了。

梳水国,宋雨烧在盛夏时分,离开山庄,去小镇熟悉的酒楼,坐在老位置,吃了顿热气腾腾的火锅。

老人得意洋洋,自言自语道:“小子,瞧见没,这才是最辣的,以前还是照顾你口味了,剑术是你强些,这吃辣,我一个能打你好几个陈平安。”

彩衣国,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妪,躺在病榻上,她一只干枯手掌被坐在床头的妇人轻轻握住。

已经油尽灯枯的老妪,竭力睁开眼睛,呢喃道:“老爷,夫人,今年的酒,还没酿呢……陈公子若是来了,便要喝不上酒了。”

妇人泪眼朦胧,轻轻俯身,小声道:“莫怕莫怕,今年的酒水,我会亲手酿造的。”

老妪碎碎念叨,声音已经细若蚊蝇,“还有陈公子最喜欢吃那冬笋炒肉,夫人记得给他拿大白碗盛酒,不要拿酒杯……这些本该奴婢来做的琐碎事,只能有劳夫人了,夫人别忘了,别忘了。”

当初崔东山离开观湖书院后,周矩便觉得这是一个妙人。

在崔东山离开没多久,观湖书院以及北边的大隋山崖书院,都有了些变化。

从书院圣人山主开始,到各位副山长,所有的君子贤人,每年都必须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各大王朝的书院、国子监开课讲学。

而不再是圣人为君子传道、君子为贤人授业、贤人为书院书生讲学。

大骊所有版图之内,私家学塾除外,所有城镇、乡野学塾,藩属朝廷、衙门一律为那些教书匠加钱。至于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经教书授业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获得一笔酬劳。此后每十年递增,皆有一笔额外赏钱。

这一天,游手好闲的白衣少年郎,终于看完了从头到尾的一场热闹,现身飘然落在了一座再无活人的富豪宅邸内。

最后他与一位丫鬟身份的妙龄少女,并肩坐着栏杆上。

少女已经被那与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牵连,被英雄好汉的一对义兄弟,一路杀到后院,她刚好路过,就被一记尖刀捅死了。

那位夫人更惨,被那愤恨不已的宅子老爷,活剐了。

当时那个揭发嫂子与那汉子的义弟,眼神炙热,握刀之手,轻轻颤抖。

他第一次见到嫂子的时候,妇人笑容如花,招呼了他之后,便施施然去往内院,掀起帘子跨过门槛的时候,绣花鞋被门口磕绊脱落,女子停步,却没有转身,以脚尖挑起绣花鞋,跨过门槛,缓缓离去。

在那之后,他始终克制隐忍,只是忍不住多她几眼而已,所以他才能看到那一桩丑事。

崔东山双手放在膝盖上,与身边那位早已死透的可怜婢女,好似闲谈道:“以后的世道,可能要更好,可能会更坏,谁知道呢。”

一位身背巨大剑架、把把破剑如孔雀开屏的杂种少年,与师父一起缓缓走向那座剑气长城。

先前师父带他去了一趟那处天底下最禁地的场所,一座座宝座空悬,高低不一。

师父带着他站在了属于师父的那个位置上。

“师父,那位老大剑仙,与你的朋友阿良,到底谁的剑更快?”

“不好说。”

“师父,为什么挑我做弟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以前,其实都不太敢想。”

“因为你是我们蛮荒天下,有希望出剑最快的人。你兴许不会成为那个站在战场最前边的剑客,但是你将来肯定可以成为压阵于最后的剑客。”

少年惶恐道:“我怎么跟师父比?”

掐住少年的脖子,缓缓提起,“你可以质疑自己是个修为缓慢的废物,是个出身不好的杂种,但是你不可以质疑我的眼光。”

那个汉子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指指点点,为他讲述那些悬空王座,是谁的位置。

最后他松开手,面无表情道:“你要做到的,就是如果哪天看他们不顺眼了,可以比师父少出一剑就行。”

“什么时候我确定你这辈子都做不到了,你就可以死了。不是所有与你资质一样好的,都可以有你这样的机遇,所以你要珍惜现在的时时刻刻。”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与一位不戴道冠的少年道人,开始一起游历天下。

都换上了辨认不出道统身份的道袍。

前者对于后者的要求只有一点,随心所欲,一切作为,只需要顺从本心,可以不计后果。

不过有个前提,量力而行,别自己找死。

少年道士有些犹豫,便问了一个问题,“可以滥杀无辜吗?”

年轻道士笑眯眯点头,回答“当然”二字,停顿片刻,又补充了四个字,“如此最好”。

少年道士点了点头。

然后年轻道士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无辜吗?又知道什么叫滥杀吗?”

少年道士陷入沉思。

年轻道士摇摇头,“原先你是知道的,哪怕有些肤浅,可现在是彻底不知道了。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曾经我有过相似的询问,得出来的答案,比你更好,好太多了。”

少年脸色惨白。

因为这位小师兄。

是掌教陆沉,白玉京如今的主人。

哪怕少年是道祖的关门弟子。

面对这位一巴掌将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师兄,少年打心底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