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牖半阖着,微光顺着窗格透入,萧晗的神情变幻莫测,深沉而悠长。
齐邯心头一漾,伸手试图摸索案几上的茶盏,却因微颤的指尖而不得其法。
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
他望向萧晗的神情,也难得的带了些怔愣和迟疑。
世人都道太子仁孝慈和、礼贤下士,无论是同谁在一块,太子永远是一副温润谦和的模样,全无半点倨傲之气。
朝野上下,无不称颂。
齐邯善于洞悉人心,同他相处越久,便越觉太子心思高深难测,其内里和众人所看到的,绝对全然不同。
他一直都知晓,太子当年不止选了他一个人。数年过去,却只留下了他。
那时年少,其余几人尚且不知太子为何看重他们,而他却是早慧之人,很轻易的便从几人中脱颖而出。
不是为了太子的栽培和器重,而是想抓住那束粲然耀目的光,抓住他的明日。
躲藏在阴沟里的他,好不容易才触及到零星半点的光亮,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有多害怕失去。
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
太子不会给他多的机会。
故而在别的小郎们嫌带女孩子玩麻烦时,他已知道抽出时间带她梳理功课,陪她玩无聊至极的翻花绳。
太子政务繁忙,太子妃庶务也多,太孙更是整日只知道想着法儿捉弄妹妹,她每日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要由宫人和玩伴陪着。齐邯至今都记着,她的骑术,还是自己手把手教的。
齐邯深吸口气,将触碰到杯盏的手收了回来,而后长跪于案前,拱手道:“回殿下话,邯愿以全部身家,做纳征之礼。”
萧晗饮了口茶水,对此的兴趣并不大,反而声音淡淡的:“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要的,只是一个态度而已。
他抬眼看向他,眸光锐利如剑:“你准备何时回龟兹?”
“本打算春末启程的,殿下可有何吩咐?”齐邯恭声问他。
“哦。”萧晗搁下茶盏,盯着那檀木案几看了片刻,垂下的眼睫让人看不清他的眸色,“还有月余,那就趁着这段时日,将纳采问名办了。”
齐邯的胸腔里头,心脏砰砰跳动着,愈来愈迅疾。
终于,他可以将那一轮明日纳入怀中,让她只照向自己。
他有些讶然于太子今日会提及此事,毕竟按照太子往常透露出来的意思,他并不想太早嫁女,也没想现在就给俩人定下。
既已经提起了,那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否则谁知道再过一会儿,太子会不会改了主意?
想到这,齐邯颔首应道:“知晓了,待我回去后便着手准备。”
萧晗看了他一眼,开始挥手赶人:“没什么事你就走吧,去球场或是去旁的地儿都行,孤还有公务待处理。”
齐邯阔步离了崇政殿,萧晗却是盯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久的呆,一直到人的身影都消失在殿门处了,方才堪堪回过了神。
他今日太过冲动了。
实则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
许是受了那几个臣子的影响,他心头积攒了些火气,方才涌起了这个念头,见了他后才会脱口而出那句疑问。
萧神爱向来是个喜怒随心的,无论什么事儿,都不能引起她长久的兴趣。再新奇的玩意送到她面前,也顶多把玩个几日,就扔到了库房。
萧晗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暗自叹了口气。
罢了,早些定下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今日那几个朝臣的眼神,着实令他有些不悦。
齐邯后面还有场马球赛,来东宫已是趁着间隙过来的,这会本该立刻赶回去的。都已经朝明德门迈了两步,他却又折返回来,转往宜秋殿而去。
今日倘若不能将这小气包哄高兴了,往后有他好受的。
比起先时,萧神爱这会儿重新挽了个垂桂髻,斜倚着铺了绒毛垫子的圈椅,静坐在窗前看书。
几缕鬓发轻巧浮动着,随着钻进窗牖的风而摇晃。
齐邯在门前静站了片刻,看着窗外的杏花飘散在窗台上,也看到了窗台上摆着的那尊玉梧桐。
门前那道身影挡住了泰半光亮,少女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放下书卷,缓缓转过头,随后蓦地瞪大了眼:“你怎么回来了?”
“嗯,事情议完了,我就回来了。”齐邯缓步入内,替她将那几缕作乱的鬓发挽到耳后,声音低沉,“在看什么书呢?”
萧神爱将手里的卷轴举了举,回他:“在看左传呢,夫子叫我看的。”
说完后,她突然又想起了先前的事儿,很是懊悔搭理了他。然现在话都说过了,她便只能说些有恶狠狠的话来替自己挽回面子,想了想,她哼道:“你怎可骗我?”
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每次过个一二个时辰了,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却又记仇的很,一旦想起来了,那绝对是要翻来覆去再折腾一遍的。
书房此时有些西晒,故而将那窗牖放了一半下来,那叉杆撑着。
点点金光会聚在那玉梧桐上,好端端的一块羊脂玉,被蕴养成了浓墨重彩的金色。
“桐桐。”齐邯颇有些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放缓了声音道,“我没骗你,当时确实快输了,后来最后一刻钟连进三球,方才险胜。刚才逗你,是我不对,别气了好不好?”
萧神爱撇撇嘴:“你说是因为我才输了,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嘛。”
怕他因输了球而难过,她刚才甚至急着声去道歉。
合着是她白担心一场。
齐邯重重点了下头:“是我错了,不该让桐桐这样为我伤心的。”
那时少女唤他表字,尾音都带着颤,眼圈带着因焦急而泛起的红。
让人听了,心都酥成了一片,也跟着在微微发颤。
他弯下腰来与她对视,手撑在她梨木圈椅的扶手上,眸色柔和:“今日散学没等你,是我不好,以后只要有空闲,就一定过去接你可好?”
男子将她圈在梨木椅中,高大挺脱的身躯带来无尽的压迫感,冷冽的气息尽数袭来,她被迫只能缩在圈椅一角,怯怯的抬眸看他。
半晌,她微摇了摇头,软声说:“不是啦,你都已经提前告诉我了。”她面颊鼓鼓的,“你事情那么多,不用特意为这种小事腾出时间的,我已经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