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孙有道的七十寿辰。
按理说,应该会门庭若市,但已经差不多是致仕的孙有道早早地就已经对外宣称,自己的七十大寿,不会操办;
不收礼,不见客。
颖都官场上的大部分人,都赞扬孙太傅淡泊名利虚怀若谷。
但也有一些懂得内情或者和孙有道曾同朝为官很熟悉他的人,会发出一声感慨,孙太傅,这是早就已经心灰意懒了。
孙有道仕途坎坷,确切的说,在其前半生,其实没什么仕途,只是一个教书先生。
后和司徒雷相识,那时司徒雷还是个年轻小伙,二人脾气相投。
再之后,孙有道陪着司徒雷去的镇南关,司徒雷负责前线和楚人作战,孙有道负责后方粮草军械供给。
等到司徒雷回颖都还朝时,他没带走镇南关的一兵一卒,只带走了孙有道。
后来,在政坛上,有孙有道的出谋划策和查漏补遗,司徒雷最终将自己两个哥哥给斗倒。
等到司徒雷登基后,孙有道被拜为宰辅。
如果没有野人之乱,大成国能安稳承继下去的话,孙有道和司徒雷将成就出一段令后世人艳羡的君臣相谊的绝代佳话。
如果排除掉司徒雷驾崩后短暂继位登基了不足半月就退位的司徒宇,那大成国国祚,几乎可以说是一代而终。
从司徒雷驾崩的那一天起,孙有道的心,就已经死了,他也累了,只不过野人还在晋地肆虐,他还需要继续撑着。
燕人来了,虽然燕人也是入侵者,但至少燕人是想要将晋地吞并当作自己的领土来经营的,而野人和楚人,则一直行野蛮行径。
最终,在靖南侯驱除野人攻下玉盘城后,伴随着燕人新秩序的建立,孙有道,婉拒了燕皇的招其入燕京的旨意,以自己年老体弱为由,选择了致仕。
今日,他的大寿,也就只有一妾三子来作陪。
甚至连孙子,孙有道都嫌弃他们吵闹,没让他们过来。
妾也已经五十了,发妻生了长子和次子后就亡故,妾则生了第三子,除此之外,孙有道并未再有女人,平日里的生活,其实也很清简。
菜,是家常菜,酒,是普通酒。
孙有道坐首座,右侧下手坐的是自己的长子孙瑛,左侧下手坐的是孙良和孙康。
妾则坐孙有道身侧帮忙夹菜。
孙家,是分餐食,因为孙瑛的下半身因病瘫痪,无法上桌。
不过,孙家饭桌上,并没有什么规矩,很早以来,孙有道就喜欢在进饭时教导自己的几个儿子,以期望他们中能有一二成才,可接自己的班。
饭进一半,孙良先开口道:“父亲,大兄,我听闻燕人的平野伯昨夜入城了。”
孙有道闻言,点点头,道:
“那位平野伯,确实是个人物,燕国确实人才辈出。”
孙良笑道:“是啊,父亲,若非今日是父亲寿辰,我也是想去驿站找机会见见那位平野伯的。”
除了军功以外,平野伯还抢回了楚国公主,其声望,可谓是一时无两。
孙有道却在此时放下了筷子,看着自己的二儿子。
因为长子的身体有缺,所以自己这个二儿子才是孙家这一代的话事人。
但实际上,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上,都是自己的长子更为优秀,只能说,天妒英才了。
然而,看着次子脸上的笑容,
孙有道很严肃地开口道:
“老夫退下来了,老夫留下的这点遗泽,还能保你们这一代身家富贵,甚至,哪怕是到了第三代,我孙家最起码也还是个中人之家。
但前提是,你不瞎折腾。”
“父亲,我这是瞎折腾?”孙良显然有些不解。
“燕人是燕人,晋人是晋人,可能再过个二十年,再过个一代人,两代人,燕人和晋人,就没那么大的区别了。
但现在,燕晋有别,眼下,大成国已经没了,我孙家,也只不过是大成国的遗老遗少,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不要去结交燕人权贵,不要去妄图再做点什么,就这般平平淡淡过下去,才是最妥帖也是最划算的。”
孙良不敢和父亲争论,只能点头道:
“是,父亲,儿子知道了。”
孙有道点点头,然后看向自己的长子,长子在那里一个人喝着酒,见状,孙有道开口道:
“老大这阵子在忙什么?”
“父亲,大兄最近在修亭子呢,据说请了好多工匠。”
自打孙有道将次子立为话事人后,孙瑛就主动地搬离了孙宅,另买了一套宅子,算是提前分家了。
“哦,是么?”孙有道问道。
孙瑛放下酒杯,对父亲道:
“是的,父亲,但暂时还未完工。”
“那为父也可以期待期待了。”
“等修好后,孩儿会请父亲一同去赏花。”
“好。”
就在这时,外面有一个仆人急匆匆地赶来。
孙良起身,走到外面,在那个仆人对其耳语后,他马上走回厅堂,道:
“父亲,大兄,出事了。”
“什么事?”孙有道问道。
“那个燕人平野伯带兵去了学政司,听说那里见血了。”
听到这个消息,
坐在那里的孙瑛目光忽然一变。
“学政司?”孙有道微微皱眉,这是一个新成立的衙门,他并不熟悉,只知道是举办操持科举之地,当然了,还有建立学舍,推广教化之用,但能让人记忆犹新的,还是其第一个职能。
中举者,一可就地选官做官,二则有了去燕京参加春闱的资格,若是能在春闱高中,其日后前途,也就不仅仅局限于颖都了。
很快,
新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递了过来,
却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
“平野伯的亲卫屠戮了学政司。”
“毛太守去阻拦未果。”
“平野伯出城了。”
“东门大营的燕军忽然入城!”
“平野伯入住太守府!”
“靖南军开始破门抓人,抓的是涉嫌科举舞弊案的士子和官员。”
“太守府外已经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随着这些消息不断地传来,厅堂内的孙家人,已经没了丝毫过寿的意思。
不经审讯,大肆杀戮;
随后更是引兵入城,大行株连。
这杀的,可不是什么平民,这也不是什么战场上的杀良冒功,死去的,可都是官吏,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虽说学政司的主官是燕人,里头还有几个燕人官吏,但学政司内大部分还是晋人,另外,现在正在被靖南军破门而入抓捕的,也基本都是晋人。
孙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命下人取了一盆水来擦了擦脸,道: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有道开口道: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位燕人平野伯也绝不是什么疯子,再者,他文武有别,再怎么着,也不应该是由他来处理科举舞弊案。
就算是他来做,也不该是以这种血型直接的方式。
为父观其用兵经历,看似擅行险招而出奇效,但轻重缓急之间的拿捏,往往极为精准,此人虽是个将领,却又有一手煮温火的功夫。”
孙有道的水平,肯定是极高的,但他毕竟已经致仕了,信息渠道上难免不得通畅。
孙瑛此时开口道:
“父亲,您的意思是,这平野伯现在所做的事,只是一个幌子,其另有目的?”
孙有道点点头,道:
“这是必然,你不能去天真地以为一个比你更聪明的人,会忽然去犯蠢。
很大可能,蠢的,不是他,而是你。”
“……”孙瑛。
其实,孙有道说这话,并非刻意有所指,而是在讲述着一个道理,但无巧不巧的是,孙瑛却自觉认为父亲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眼下,父亲是在提醒自己。
一时间,孙瑛的后背已经开始渗透出汗水,他的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大肆杀戮,
行株连之事,
还刻意调兵入城,
不经审讯,不着有司问罪,直接定斩,
这哪里是在办寻常案子的手法!
分明,
分明,
这分明是只有在处理谋反大案时才会有的快刀斩乱麻啊!
孙良则问道:
“父亲可知这平野伯是为何目的?”
孙有道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问政局很长时间了。
其致仕后荣封太傅,而其子孙良则承了颖都转运使的差事,算是孙家现在的牌面,但孙良现在是一头雾水。
见状,
孙有道不得不又看向了自己的长子,
心里不禁想着若是长子没有落下残疾,现在是长子在撑门面,断不至于一点苗头都不知道吧。
自己这个二儿子,
终究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心有所感下,
孙有道不得不再度道:
“不要妄图多事,也不要妄图插手自己不该碰的东西,为父起于草莽,追随先帝半生,虽不是为了我孙家富贵,但为父还是希望你们能安安生生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
这人啊,
年纪大了,
别的也就不求了,
只求一个子孙的平平安安。”
这话,说真的有感而发。
然而,
落在孙瑛耳中,却如同是一道道惊雷。
父亲,
已经近乎明示自己了!
是啊,
父亲是那么英明,就算致仕了在家修养,但这颖都,难道还有他想知道却不得而知的事情么?
父亲的意思是,
我做错了,要为家里遭来大祸了?
孙良不晓得父亲为何还要再提点自己一次,但还是躬身道:
“儿子受教,定然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