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凡的话,掷地有声;
似乎,他还从未这般和田无镜说过话,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带着谨慎和小心偶有一点点真情流露。
但不管怎样,
话,
已经说出来了,
说完后,
郑伯爷还有一阵空虚和落寞感,
但终究是,
舒服了。
蛮刀,
就插在面前的地上。
郑伯爷的目光,平视着田无镜。
田无镜依旧站在那里,也在看着郑凡。
两人,
隔着不远,
就这么对视着。
剑圣怀抱龙渊,一副看戏的姿态。
世间的戏,能够值得他去看的,不多,但眼前这一出,确实是难得的景,难得的人,难得的词儿,不好好看看,真可惜了。
四娘默默地站在主上身后,时不时地,还要警惕一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靠近过来。
至于说郑凡说的那番威胁的话会不会成为现实,
这么说吧,
主上的好恶是魔王们这个团体的最高准绳。
对于魔王们自己而言,其实是没什么心理压力的,也谈不上舍得舍不得,就像是玩积木,好不容易堆起来后,到头,还是会推倒,享受的,只是这个过程。
太注重结果,拘泥于结果,被结果所反绑架,这不符合魔王们的审美。
大家伙每个人,其实都有那种拍拍手,直起腰,看着苍茫一片甩甩头的那份洒脱。
但,
不可否认的是,
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对视。
起先郑伯爷蛮刀插入地面,说话带吼,带决绝,确实将气势给提了上来。
然而,
对视时间久了后,
哪怕是旁观者,也很容易地可以看出来,双方的气势,再度开始此消彼长。
自家主上雄起一阵后,
又慢慢地开始被田无镜反客为主。
呼……
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的主上,虽然成长得很快,但到底还是不能和靖南王去相比。
不过,魔王们可不喜欢自家主上是靖南王的翻版,那日子,就没啥意思也没奔头了。
主上所起到的作用是粘合剂,而不是单纯地大魔王加一。
郑伯爷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现象,
哪怕他依旧绷着脸,
哪怕他目光依旧严峻,
哪怕他意志依旧坚定,
但老田人就站在那儿不动,就这么看着你,你的气势,就已经不可自抑地往下跌,跌,跌………
如果是其他事儿,
如果是其他的争论,
郑凡说不得就已经服软贴上去:哥,我刚吃了猪油蒙了心说的是糊话,您别往心里去啊!
但,
这件事上,
郑伯爷清楚,自己不能退。
自己的梦,并不是主要因素,而是来郢都后,从其他军士那里听来的过程。
是的,
郑凡清楚田无镜为何一定要进郢都,他要踩碎楚人的骄傲,对一个国家而言,没什么是去将那个国家的国都毁掉更大的打击了。
但田无镜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办法。
因为田无镜虽然个人实力很强,但他并不是那种喜欢逞匹夫之勇的人,虽然有两次近乎是单枪匹马就吓退了敌军,但那也是敌军主将忌惮于其身后可能跟着一起来实则却没来的靖南军。
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亦或者是和对方主将拉出来单挑,这类把戏,老田没那个兴趣。
但这次进郢都,他却这般做了。
说句冷血的话,
一座郢都,打下来了。
直接命一个总兵领五千铁骑杀进城去,焚灭皇城,哪怕那五千铁骑都葬送于这里,都是值得的。
五千骑兵,比得过一个靖南王重要?
这话听起来很不“众生平等”,但却是事实。
连姚子詹那老不羞的都敢放言自己若是入燕,燕皇愿意用一万铁骑来换,
更何况是大燕南侯?
所以,
这是真的看到战局向自己这边发展,
看到楚国摄政王准备另起炉灶,
看见这场战事已经进入尾声,
甚至看见了更多更多后,田无镜开始有意地为自己找寻一个“退路”了,此处的退路,即为坟墓。
可能,真的是火凤不够给力,亦或者是,老田觉得这处坟地,还不够满意。
总之,没死成。
瞎子曾说过,只有一场真正的血战,一场旷世大战,才能配得上那大燕南侯的落幕。
最好是力挽狂澜的,
最好是战至一兵一卒的,
夕阳拉个远景,
脚下尸堆如山,
身上血浆浓厚,
砍至破口的锟铻刀拄着,
最后,搭上点风,轻轻拂动发丝。
这画面,
才配得上大燕南侯的最后归宿。
瞎子为此还画了一幅画,走的是水墨,还真是传神得很。
当然了,早早地为人靖南王设计好归宿,也可见瞎子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审美是假的,关键是瞎子想要自由地呼吸。
剑圣是个强者,他对气机更为敏感,此时,他开口道:
“我说,其实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真的挺好的,你忙了半辈子,我也算忙了小半辈子,这日子啊,其实………”
田无镜看向剑圣,
就这么看着。
“………”剑圣。
无形中,
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但诛心了。
你忙来忙去,三晋之地加一个京畿之地,全玩崩了!
我呢,
攻乾吞晋伐楚,破郢都。
怎么就我怎么样你也怎么样了?
能放在一起说么?
脸呢?
“田无镜,其实我真没你想象中那么有品,信不信我趁着你虚弱的时候给你身上刺俩窟窿?”
剑圣自打和郑伯爷在一起,隔三差五地“顿悟”几下后,在某些方面,其实比当初圆润多了。
这人呐,
一旦接了地气,
说话做事时,难免就会带上一些土腥味儿。
明明在旁边吃瓜,结果莫名其妙被鄙视了,而且还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求鄙视的!
田无镜没再去搭理剑圣,
转而再次看向郑凡,
道:
“你想让本王过得如你那边的左谷蠡王一样?”
上次去见儿子时,是晚上,沙拓阙石现身阻拦,被田无镜强行阻断隔开。
世上的三品武夫,比三品剑客多得多,但也绝不至于如路边大白菜那般泛滥。
且看其身上的服饰风格以及继承于生前的一些习惯性招式,真正的行家很容易就能瞧出沙拓阙石的身份。
堂堂蛮族左谷蠡王,本也是风云人物,最后,只能躺在棺材里,说是续命,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
沙拓阙石可能没得选,
但如果他能够选择的话,
一代蛮族人杰,怕是更希望战死得轰轰烈烈。
因为他当初来到镇北侯府外叫门,本身就是想着求死的,最后却生不算生,死不算死的;
何等苦?
何等悲?
“王爷,我说过,你可以不用躺进棺材里,陪着天天长大就好。”
田无镜摇摇头,
“我教过你,排兵布阵,最大的忌讳就是为将者的迟疑犹豫和反复,路,是本王自己选的,本王选的路,没给自己留下过什么转圜。”
田无镜双手负于身后,
道:
“要么,现在就杀了本王,要么,你现在就叛吧,等本王修养好了后,再来杀你。
这辈子,本王所做的一切,所走的路,都是自己的抉择,还从未有人敢对本王指手画脚,更没人敢对本王进行安排。”
田无镜没说什么,你敢反叛我就自杀这种话。
这种威胁,太没意思,老田做不出来。
事实上,他本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别人不清楚,但郑凡是清楚的。
在老田眼里,
姬家,
皇室,
其实没那么重要。
他不畏惧自己那位姐夫,哪怕那位姐夫是公认的雄才大略。
自灭满门,是他的选择;
杜鹃身死,一夜白头,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为了那面黑龙旗帜,忍下了所有,而非不得已而为之,只是那一口信念,既然已经践行了,就不容许自己去更改。
三皇子,是他让郑凡废掉的。
明知道郑凡不是一个“大燕忠良”,却依旧不停地给郑凡行方便,送兵送地盘送各种利好;
镇北侯府郡主被郑凡弄昏迷了,他知道,但不救;
郑凡打着他田无镜的旗号在颖都大闹一通,又去了历天城,他也知道,然后默认了。
他对皇权,没有畏惧,
他不是皇权下的走狗,
就是燕皇,也不敢拿他当走狗使唤。
郑凡现在是在威胁他,
但他,
不会接受这种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