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章局
温印没有出声。
早前他一直挂在口中的话题,忽然到了眼下,温印似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脑海中忽得空白一片,也“嗡嗡”作响,好像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人都好似陷入一团空灵中,空灵里,是李裕温柔的说话声,还是她心底毫无节奏和规律的心跳声。
静不下来的心跳声。
好似早前一直刻意放在脑后的东西,在不经意之间被拎至眼前,就在眼前这一刻,让她恍若隔世。
李裕拥紧她,不知晓她在出神,看不见她的神色,便继续沉声道,“温印,你不能留在这里。如果我走了,你留在定州,留在京中都不会安全。”
他莫名想起之前她说过的话,虽然分明在当时是一句打趣话,但却让他心有余悸。
他怕她受他牵连,落在旁人手中,他不敢想……
李裕指尖攥紧,“阿茵,你同我一道走,就这两日。”
温印从起初脑海中的一片空白,心跳声乱做一团,到眼下慢慢平静下来,温声道,“李裕,如果我真的同你一道走了,外祖母和娄家还在定州,外祖母要怎么办?娄家上下几十余口人要怎么办?还有靠着娄家的生意和活计生存的人,他们还有妻儿老小,他们要怎么办?我如果走了,这些人都会受牵连……”
温印似是从未同眼下这么平静得思量过眼下和日后的场景,也继续道,“除去定州这里,还有京中,永安侯府还在,我如果和你一道走了,祖母,我爹,还有大嫂,还有龙凤胎,还有永安侯府上下百余口人,还有黎妈她们……她们要怎么办?”
温印喉间轻咽,眼中也慢慢温润起来,“大哥死在边关,眼下京中局势多变,爹一个人看着永安侯府,侯府还在风雨飘零里,我如果同你一道走了,无论是永安侯府还是娄家,都会受牵连……”
“李裕。”温印声音慢慢沉下来,“我不能同你一道走。”
李裕松开她。
温印看他,“你尽快离开定州。”
李裕认真解释,但又不敢高声,“不是,阿茵,你听我说,我们不会直接走,这件事不会牵涉到永安侯府和娄家。”
温印眉头微皱,有些不解。
她如果离开,怎么会不牵连永安侯府和娄家……
李裕问道,“阿茵,还记得从京中到定州,我们一路遇刺的事吗?”
忽然提起从京中到定州的一路,温印意外,但也颔首。
她当然记得。
最危险的那次,李裕护着她,险些被强弩射中,那次行刺的人扮作禁军,也混进了苑中和禁军厮杀,有强弩,有弓箭,还有近处搏杀的人,准备周全,是冲着取他们性命去的。
如果当时李裕的反应稍慢些,安润和侯府的侍卫来得稍晚些,或是宋时遇带人回来得再迟些,兴许,她和李裕当时就已经丧命了。
事后宋时遇将整个随行的禁军都排查了底朝天,也彻底打乱了巡逻的时间安排,还让最亲信得力的人一直轮流换班跟着李裕,在定州城的时候,只要李裕外出,宋时遇一定都在。因为宋时遇担心意外,也知晓行刺的人手段了得。
所以,李裕忽然问起行刺的人,温印当然有印象,而印象深刻,还会毛骨悚然那种,仿佛眼下手臂内侧还隐隐作疼,想得起当时强弩擦过时,衣裳都破了,手臂内侧也红肿一片,好些时候才消退。
是真的疼……
温印看向李裕,“记得。”
而且,她还记得,李裕提起过,是他大哥,天家的长子李恒……
李裕凑近,同早前两人商议事情时一样,认真专注,“阿茵,我们要演一场戏中戏,做一场局中局。”
温印:“……”
温印好像忽然会意了些什么,眸间掠过一丝清亮,刚想开口问起吗,他指尖轻轻贴在她唇边,笑了笑,轻声示意道,“别出声,听我说。”
温印轻轻点头。
李裕继续道,“我们如果直接离开定州,永安侯府,娄家都会受牵连,但如果我们不直接离开的,而是演一场戏,挑起矛盾,让他们相互猜忌,将目光都放在对方身上,那我们就能从中抽身,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定州,去到驻军处。”
温印微微拢眉,“什么意思?”
李裕耐性道,“阿茵,无论是早前李坦借长风和东陵的战事逼宫也好,还是这次东边的灾荒越演越烈,甚至有流民滋事,自立为王也好,都有李恒在身后推波助澜。包括我们这次来定州,李恒也一直想方设法,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取我性命。因为我是储君,只有我死了,他推翻李坦才有意义。而我的死,他又可以反过来嫁祸给李坦,说是李坦借着让我来定州看外祖母的幌子,实则是为了杀我,然后随意找个替罪羊掩人耳目。所以,我们这一路回京,原本也是李恒最后的机会,他也一定会千方百计杀我……”
温印会意,“所以,你要假借李恒之手,利用他让人刺杀你的事,从中脱身?”
李裕笑了笑,摇头,“不是。”
温印看他,他温声道,“不是假借他之手,真等他派人刺杀的时候脱身,而是借他的名义,我自己来做。”
温印微讶。
李裕继续道,“我清楚李恒在背后的动作,是因为我认出了邵安知,也知晓邵安知同李恒的关系匪浅,但李坦并不清楚。可李坦并不笨,他应当能已经察觉了,在这一连串事情的背后都有人在推波助澜,但李坦未必清楚就是李恒。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都以为我死了,让李恒自己将自己推到明面上,从明面上制衡李坦;也让李坦以为李恒杀了我,嫁祸给他,为了自己师出有名,这样,他们的重心就都在对方身上,我们借此脱身……”
温印目光微滞。
他是要假死,做给李坦和李恒看,让他们两人以为他死了,然后鹬蚌相争,如此就没有人再注意到李裕这处,李裕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
这一环扣一环,原本就是李恒的计量;而李坦一旦猜出来,也会恍然大悟。那李裕假死脱身,就让一切都合情合理。
李坦和李恒双方都以为是对方的人做的,实际,是李裕自己……
温印倏然会意。
这一步棋很精妙,只要能和顺利脱身,一石三鸟……
但温□□中并非没有迟疑,“有个问题,李裕,如果李恒真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俘获人心,得了朝中和军中支持,你不怕他狼子野心得逞,一步步取代你?”
她是在担心他。
李裕笑道,“不怕。”
温印顿了顿,目光稍显惊讶,是明显还有担心在。
李裕应道,“我同李坦不一样,我手中还有父皇要我讨逆的信物在,而且我是有东宫授册的太子,入庙堂,祭天地,国中也好,朝中也好,军中也皆知。如果我还在,他就要取而代之,那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就同另一个李坦没有区别,除了早前支持他的人,朝中,军中不会有旁人支持他。”
温印又道,“那如果他点到为止,隐忍蛰伏呢?”
温印其实也不大懂,但如果李恒真这么聪明,大可知进退,再隐匿起来,等待时机,那这样,是不是比李坦更难对付……
李裕笑道,“这么担心我?”
温印微怔,没想到他应的是这句。
温印不自然往后,“没有,我就是好奇,李恒要是点到为止,你要怎么对付?”
她退后,他就凑近些,“那更好对付。”
温印:“……”
李裕应道,“他要是点到为止,那就等于在往后的时日里让人慢慢削弱他的势力,这样的结果无非两个,第一种,他再没能力掀起波澜,如此到好;第二种,他会再铤而走险,但因为已经没有势力,只会将自己逼到绝境。他心中很清楚这样的后果,所以他不会点到为止,他会鱼死网破。因为从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起,他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没有任何退路了……”
温印也才反应过来。
李裕继续道,“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相互牵制,相互把自己手中的底牌亮得越清楚,我们才更有机会。”
温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离逃出李坦视线越来越近的李裕,已经越来越像东宫储君的李裕……
运筹帷幄,成竹在心。
同李坦斗,也能与李恒周旋,就在眼下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里,举手投足间……
这才是李裕。
虽会困于离院中,如折翼的猛禽,憋屈得做一只平日里生气都会脸红的小奶狗,但一旦离开的周遭的束缚,他又是真正的东宫,鲲鹏展翅,一飞冲天。
是少年也是能同李坦和李恒分庭抗礼的太子。
温印一直看着他,没移开目光,也没出声,脑海里都是初见李裕时,那个躺在喜榻上,脸被人画成惨白和大红的落魄模样,但转眼间,已经是眼前隐隐压抑着兴奋与激动,慢慢有了意气风发之势的李裕……
冰山一角的李裕。
日后,会让她更猜不透的储君,帝王……
李裕哪里想得到她的心思,凝眸看她的同时,认真道,“阿茵,从现在起,这些事都交给我。”
温印看他。
他声音微沉,郑重其事道,“从现在开始,李裕会照顾好温印,不会让温印再担风险了。”
温印微怔。
他吻上她侧颊,“阿茵,你的小奶狗长大了。”
温印没有应声,但心跳好似在车轮咕咕声中漏掉一拍,她愣愣看着他,好似,看到日后长大成熟的李裕,而再凝神,又是眼前仍是少年气的李裕,朝她笑着。
这一幕,永远让人难忘……
“哦,还有。”李裕想起,“我刚才同外祖母说了,她已经知晓了。挂着李恒的幌子,外祖母和娄家这里不会出事,娄家早前还捐赠了粮食,是户部表彰过的商家典范,李坦轻易不会动娄家。我就是怕外祖母身边没人,如果忽然听到‘不好’的消息,又是宇博的忌日,她会忽然接受不了,但知晓了就不会了。”
温印也忽然明白周妈早前那样看她的缘故了,更明白为什么外祖母方才不来送她,因为怕看到她,同她说别离的的时候,被贵平和旁人看出端倪……
李裕和外祖母都思虑过了。
她淡淡垂眸。
李裕伸手绾起她耳发,轻声道,“阿茵,外祖母叮嘱了,让你好好照顾好我。”
温印看他,奈何道,“不会。”
李裕坚持,“外祖母知道,我没你照顾不行。”
温印轻叹,“李裕!”
李裕眨了眨眼,这才如实道,“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温印:“……”
李裕伸手拥她在跟前,“阿茵,等事情都结束,我再陪你来定州看外祖母。”
温印看他。
李裕笑了笑,“不信啊?我是储君,日后是天子,一言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