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听得出他隐有怒意,但他生性隐忍,生气时也没有一句恶言,反而拿自己的痛处往他脸上拍,实在让他汗颜无地,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道:“皇兄岂是柔弱之人。我一直敬佩皇兄的气度和才情,如今能有施展之地,我也替皇兄高兴。倘若这当真是皇兄心中所愿,我绝不再多问一句。”
夜雪权闻言却反而愣了片刻,终于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叹道:“如此说来,还是因为母后了。”
他摸索着拿过另一只酒盏,薄红色的酒液倾倒入内,飘散出清冷的梅香,“母后薨了十余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夜雪焕摇头否认:“我没有放不下。”
夜雪权也摇头道:“你心中始终认定我是得了母后的嘱托才要涉足朝政,有意打压御史台也是在执行她的意志。除非在你心里,我就该是个胸无大志、只能受人庇护的残废,否则就只能是你对母后执念太深。”
夜雪焕哑口无言。
夜雪权停顿片刻,听他并不反驳,又放缓了语气,“你虽与母后关系不睦,但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加尊敬和仰慕她。可她终究也只是个凡人,不可能算无遗策。十余年光阴,足够产生太多变数,而这些她都未必能够预料。无论她曾经有过怎样的布局和图谋,从她离世的那一刻起,就都成了无枢之阵,是否还在运作都尚未可知,何况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可破之局。”
夜雪焕凤目灼灼,一字一顿道:“听皇兄的意思,就算不知母后究竟所图为何,也该有些猜测了。”
“……我当真不知。”夜雪权无奈道,“她的很多想法,我至今都无法理解,想来这世上也无人可以真正明白她的理想,所以她不会让任何人继承她的遗志。但她始终是我们的母后,她不会加害你我,更不会为祸重央。只此一点,你要信她,也要信我。”
他慢慢伸出一只手,指尖被青玉酒盏沁得微微发凉,摸到夜雪焕手背上,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若说她真有遗愿,那便是希望你此生无所束缚,凭心而活。”
夜雪焕默然。
当年他因为春猎之事恼恨楚后,太学府结业后又赴北境驻军,与她鲜有交流。她对此也似乎毫不在意,弥留之际甚至一道口谕把他拦在了寝殿之外。
他在大寒之夜的风雪里跪到了天亮,最后见到的只有一张冰冷僵硬的遗容。
他至今也说不清当时的心情究竟是悲是怒还是恨,终究母子一场,她是要无情到何种地步,才会连一句遗言都不屑留给他?
夜雪权说他执念太深,他无法否认;尤其在逐渐能够理解她之后,才更加羞愧于自己当年的幼稚愚蠢。那些恼恨都慢慢变成了悔意,虽然从未说出口,却终究成了他心底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
楚后连一句遗言也不留给他,连最后一面也不让他见,逼迫先帝不限制于他,都是因为不想给他任何束缚,不让任何人的意志左右他的未来。
他如今的确是在凭自己的心意而活,无人能够束缚于他,除了楚后自己——这个“遗愿”反而成了最大的束缚,让他执念难破,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仿佛留有她的痕迹,即便明白她不大可能在死后还掌控着局势,却仍忍不住战战兢兢,拿出十二分的警惕来对待与她有关的一切。
能成为楚缃绮的儿子,他自觉有幸;但她的血脉同时也成了他需要背负一生的枷锁,永远也摆脱不去。
——又或者说,不光是他,还有许多人一生都要被笼罩在名为“楚缃绮”的阴影之下。
“我身有残疾,虽不甘于坐吃等死,却也注定只能限于朝堂之上,而你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无限的可能。”
夜雪权收回手,复又端起自己的酒盏,笑得意味深长,“容采,母后对我唯一的嘱托……就是成全你。”
第94章 蛰牙(下)
夜雪焕生于云端,楚后薨后跌落谷底,再凭一己之力重回巅峰,起落之间早已看遍炎凉,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人可以单纯地为另一个人无私奉献,就连他和蓝祈之间也从未说过不求回报。
楚后要夜雪权“成全”他,又如何可能只提要求而不给利益,何况他虽然说得诚恳,却总有着一股子嘲讽的意味。
庆化历可说是重央立朝以来争储最激烈的一朝,但夜雪权却一直能立于争端之外,自幼年起就是如此,都是仰仗了楚后的庇护。
当年他初入太学府时,挑选的伴读本是陈国公幼子袁鸿展,但此子嚣张跋扈,入学第一天就当众侮骂夜雪权是睁眼瞎,被太傅斥责后仍不悔改,当日就被楚后召入宫中,亲自掌了两个耳光,押去尚宫局,让女史调教礼仪,三日后才让陈国公夫人赵氏进宫领人。
夜雪焕听得出他隐有怒意,但他生性隐忍,生气时也没有一句恶言,反而拿自己的痛处往他脸上拍,实在让他汗颜无地,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道:“皇兄岂是柔弱之人。我一直敬佩皇兄的气度和才情,如今能有施展之地,我也替皇兄高兴。倘若这当真是皇兄心中所愿,我绝不再多问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