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忽而响了。浦季宾被那清脆声音惊醒,只见客厅帘子敞着,天际由蓝泛白,晶莹如一片海水。他望着那浩浩汤汤的“海水”,一时似被镇住了。
刚要指给另两位看,主人已起身去应门:“我看这样,等季宾定下住处告诉我,我再告诉你,也不费事。”
“我回平京去,在华宁师范。他们早已把师范两个字去了,你走之后的事。”
任希靖讶异地翻了个身:“啊,校长是——黎兆熊?我以为你会到中央大学去。”
“是一位先生荐的我。既然说定了,总不至于还计较那些旧事?”
任希靖说:“也对。”眼神直勾勾盯着浦季宾。片刻才道:“当时真以为要死。好在年轻,怕是怕,也不像现在这么怕。只是惭愧。”
欲言又止。浦季宾顺势问:“惭愧什么?”
“惭愧一生什么都没做。还有就是拖你进来。是我莽撞了,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真死了的那些同学。”
浦季宾道:“噢。”不知该答什么,又有许多话向喉头涌,然吐不出口。道是任希靖出国后主张全变了,甚至埋首鸡窗,给自己立了规矩,多少年不许从事社会活动。他此刻忽地抬手,想拍拍任希靖的肩,又在半途顿住。
只说:“你也很辛苦,记得注意身体。”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譬如祝芝江,到底跟任希靖割了席,嫌其日益软弱。浦季宾后来知道,唏嘘了好一阵。主人已应门回来,身后跟了新客。浅灰西装,玳瑁眼镜,瘦瘦高高的,骨架支棱着。
一见来人,任希靖先不好意思起来:“是我回去晚了,还让你拎着箱子跑这么远。我跟季宾多年没见了……啊呀,差点忘了,你们是不是还不认识?”
这人名叫汪道政,朋友都以字称他为汪时敏。很耳熟:这是有家学的人,汪父科考出身,点了翰林院庶吉士,又在前朝任过尚书,归田后潜心朴学,算得一时名士。
浦季宾知道这人,只汪时敏也是个脾气古怪的,因此不曾相识。介绍完毕,汪时敏略微颔首,伸手过来,同他浅浅一握,用英文说:“你好。”浦季宾一愣,照样答了,几个单词过去,再没有别的话。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汪时敏先要坐下,近前见沙发上已没了地方,只好站回去。见状,任希靖主动起身,坐到了面前两只行李箱中的一只上。
这才招呼汪时敏:“你来坐——我坐我自己的箱子,也挺好。”原来汪时敏举动矜持,又爱惜物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宁愿站一阵,也不会坐那只手提箱的。当然,任希靖要坐,他也并不反对。浦季宾想到此处,不禁暗发一笑。
笑过了,见他两人如此熟稔,心里竟颇生今昔之感。任希靖解释道:“我们是同学,极谈得来,这一阵出门,正好搭个伴。早上要坐火车,我本想一会儿回旅店去找他的。谁知道时敏这样等不及?”
“你太豪爽,谁知道赴宴吃酒来了劲头,会不会误了事。不是没有过!”
汪时敏说着,摸出纸烟点着,吸了一口:“我好困。一整夜在看书等你,又收拾箱子,不吸烟简直更醒不过来。”
在这黎明时分光线朦胧,烟雾渐弥散开,这屋子像在静悄悄往下沉,直沉没到太古的洪荒里。。谈话间有短暂的静寂,令浦季宾觉着简直像看电影片。演员容貌被放得极大,近看无比清晰,但远观又很迷蒙,黑白的片子,雾样不分明。
连此刻的心情也不分明。故人重逢,正所谓“晤言一室之内”,即使隔着些是非,仍如天孙织锦,曾断了今又接上,汪时敏一出现,竟把一切都打碎了。仿佛传奇里左迁赴任的文官夜行荒郊野岭,觥筹交错了一场,等天明睁开眼,就只剩了晓风残月。真是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但说悲哀,亦并不如何悲哀。想起《诗经》里边,“心之忧矣,如匪浣衣”,灰蒙蒙乌突突的。任希靖正在问汪时敏要纸烟。汪道:“有是有,只没火柴了,你问问——”
要他去问主人借火柴。但任希靖说:“我懒得起来。你借我罢?”举了两支烟半天,直到点燃了。又问浦季宾:“你要么?”浦季宾摇头拒绝。他是从不吸烟的。一向自律,吸烟打牌跳舞这些从不沾身,只有赴宴席时饮几杯酒不太推辞。
见任希靖如此熟练,不禁说:“我记得你从前也不抽烟的。”
“从前是不。现在么,被这位汪先生带坏了。只是偶尔,就请这位浦先生不必担心。”
浦季宾谈着话,见任希靖那支烟要燃尽了,竟愣愣地盯着它。忽然说道:“那我便是被任先生带坏了——给我也试试罢?”
门铃忽而响了。浦季宾被那清脆声音惊醒,只见客厅帘子敞着,天际由蓝泛白,晶莹如一片海水。他望着那浩浩汤汤的“海水”,一时似被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