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去看他,他移开了目光,于是我没有理会他,继续大开着窗户,让大风、笑声、食物的油烟一股脑钻进车里。瓦连京伸手关了冷气。

回到家后我一头钻进浴室,洗完头洗完澡出来差不多十一点过,不见瓦连京踪影,吧台上放着空酒杯,我猜他刚刚又喝了一杯。这时窗台上传来他讲电话的声音,我瞄了一眼,回房间顺手关了门。瓦连京不知在客厅窸窸窣窣干什么,等他洗漱完进来时已经午夜了,我关了灯却不想睡,一直刷手机。光亮照着墙壁,瓦连京睡不着,在那头辗转反侧,不时啧啧两声,又发出叹息,我权当没听见,只背对着他玩我的。直到一点钟,我手机忘了关静音,来消息一阵狂响,他才猛地翻起来,啪一声把灯打开。

“你到底睡不睡?”

我头也不抬,眯着眼睛一个劲刷:“我睡不着。”

“我明天六点要上工,”他没好气地说,“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我怎么了我?”我莫名其妙被他凶,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也火了,“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

他立刻骂了一句“操|你的”,我一骨碌爬起来把手机往地上一摔,大步冲出房间,砰一声甩上门,门框震得嗡嗡作响。

“神经病。”我隐约听到他在门里骂道。

我坐在沙发上喘气,心跳奇快,烦得要命——这就是睡一张床的坏处,一吵架不是你睡沙发就是我睡沙发——这下好了,手机摔了,枕头也没拿出来,身上就穿了条裤衩,要怎么睡。我干脆不睡了,坐在那儿发呆想事情,想今晚的事,想瓦连京的事,想过去的,想未来的。

我开始想我跟他怎么相识,怎么绑上关系,怎么睡到一张床,又是怎么要分房睡的。想来想去,发现只有一个“莫名堂”可以概述。我俩八竿子打不着边,他是汽修工,我是被迫来上学的留学生,所有事都是机缘巧合,所有事都没有深思熟虑。我突然间很不确定,应该说我突然发现我很不确定——我说服不了自己他同我一样。回想这几个月,我与瓦连京其实就是在过日子而已,每天处理的问题全是今天吃什么,几点睡觉这种问题,说是室友租客也没人怀疑,除了多了项夜间活动。然而床上说的话做的事,并不能太过当真,这算是我长这么大学会的为数不多的人生道理之一。

我想我在这段关系中,一直在追求浪漫,一直在追求特殊,无非是想寻得一点稳定,一点自信,然而那位索菲亚、他的那位索尼亚,能在婚礼第二周与他私奔,能背叛所有人,这样绝无仅有,这样出人意料,这样洋洋自得地将我隐秘的愿望占为己有。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过去的感情经历,毕竟为这种事吃飞醋确实没意思,可当下又实在不能避免——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摸不清他的心罢了。我认识他不过一百多天,哪里清楚他前头八千多个日日夜夜都在哪里、在干什么。也归不到我管。

我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夜里被一声响雷惊醒,睁开眼时恰一道闪电划过,亮得我登时心如擂鼓,卜卜直跳。

我心道,坏了,忘记今晚上天气预报说要下暴雨了。这下完全睡不着不说,连个盖一盖遮一遮的东西也没有,那雷响一声,我心就猛跳一下,简直胆战心惊,如坐针毡。在沙发上扭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我翻身起来,屋子里很静,走在地板上会发出响声;我蹑手蹑脚走到房间门口,心情忐忑地按下把手,他没有锁门。

门吱呀开了,瓦连京没有拉窗帘,窗子外头的路灯透过玻璃上的雨水照进来,映得他脖子跟胸膛很斑驳,我脑子迷糊,踌躇两下,在自己那侧悄悄躺下。他睡得熟,这么大的雷声都吵不醒,脑袋歪在枕头上,胸腔规律起伏。此时又轰隆隆一声,我不禁往他那头靠,跟他贴在一起;他人高马大,身子一直火热,刚好给我暖暖脚。我一边把脚贴到他腿上去,一边在心里骂他,要不是他非要跟我吵架,我哪里用得着去客厅挨半夜冻。

睡着睡着我突然想起窗帘没拉,两眼一张挣扎着要起来关窗帘,瓦连京被我惊动,嘟囔着翻了个身,大臂一伸直接将我揽在怀里,不许我动。我枕着他胳膊,脖子极不舒服,却也没有再挪,只因我整个人已被他牢牢圈住,被子里铺天盖地的全是他的味道,他睡前肯定喝了酒,带着股热气腾腾的酒精味,让我陡然想起那天在雅罗斯拉夫尔便利店的绿色灯光。

我抵在他怀里,看不见闪电,脚底板踩在他大腿上,渐渐回暖;随着困意阵阵袭来,陷入昏沉前我迷迷糊糊地想,夫妻没有隔夜仇是不假,但不代表没有隔夜的问题。今天像发生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发生。势必要跟他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但再说吧。先把今晚过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