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瑾的唇还挨着茶杯,她转动眼珠,瞥向直愣愣冲进来的安河公主,表情看起来分外冷漠。

少顷,她缓缓地放下茶杯。

“你说什么?”

她问得镇定又冷酷。

安河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冷淡,她冲上前,瘦小的身子扑到了穆瑾身上,揪住她的领口用力嘶吼道:“我娘亲马上要死了——”

这一幕正好被来找穆瑾的段榕榕看到。

穆瑾还没怎么样,段榕榕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认出这是新岁宴上坐在自己前面那桌上的小孩,但是皇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她的名字,她不认识。

于是她也冲过去,拎起安河的后颈领子就把她硬生生扯了下来,“你是怎么回事?妈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冲人大吼大叫吗?”

穆瑾伸出一只手,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安河的死亡视线瞪向了段榕榕。

……哦豁。

这下可捅马蜂窝了。

在安河要教训段榕榕之前,穆瑾站起身来。

“放肆。”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位是安河公主,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她说话?”

段榕榕气鼓鼓的脸上顿时变得惊愕起来。

“她……她是个公主?那为什么这么……”她犹豫了一下,将“粗鲁”两个字咽了下去。

安河抬起头看她。

穆瑾转过身,挡在段榕榕身前,对着安河行下一礼,“四公主,这是新来的宫女,还没教好规矩,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安河冷冰冰地看了段榕榕一眼,伸手拽住了穆瑾的胳膊,“你跟我走。”

穆瑾昨晚回来后就解除了宿主保护机制,一直忍受着胳膊上隐隐的痛楚,此刻被安河不分轻重地一抓,忍不住倒吸口气,挥开了安河的手。

安河愣了一下。

段榕榕已经急切地走上前,小心地抓住穆瑾的手腕道,“穆总管你怎么了?”

还没等穆瑾阻止,她就一把将宽大的袖口掀起来,层层裹裹的细布包在纤细的小臂上,分外显眼。

“你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段榕榕声音都尖锐了起来。

穆瑾漠然地抽回了手,放下袖子道:“你再这样毫无礼数,我就将你送回浅云宫。”

段榕榕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剩下一双星辉般闪烁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穆瑾,充满了不服气的神色。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离开穆瑾,此刻听到她这样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多嘴。

但她又确实担心又生气,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竟然一跺脚跑了出去。

穆瑾垂下眼,看向表情奇特的安河,“我跟公主前去。”

安河道:“你是因为受伤了,才这么长时间都没去看我们吗?”

穆瑾:?

什么时候看望她们母女也是她的任务了?

见她沉默,安河反而略微缓和了脸色:“我就知道,你不会将我们抛在脑后,完全不管的。”

穆瑾……穆瑾心虚地不敢反驳。

安河抬起手臂,擦了擦自己通红的眼眶,用力之大,让眼睛周围都泛起了红。

穆瑾就看不得小姑娘这么虐待自己,在她自己反映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拿下了安河的手,随手抽出白色的巾帕给她擦了擦眼泪。

安河抬起眼睛瞅着她,眼里多了分依赖。

“穆锦文,我的娘亲会好起来的,对吗?”

穆瑾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起巾帕道,“你先带我去看。”

待来到落雪阁,看到惠贵人的形容之后,穆瑾才明白安河为什么会那么慌张,直接冲到她房间来找她。

惠贵人的模样实在有些骇人。

除夕夜上就没有见到她除夕,穆瑾本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需要静养,却没想到阔别刚刚一月,她整个人竟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来,如今躺在床上的,活像一副骷髅架子。

惠贵人还有气息,虚弱地睁开眼看到来人之后,想要张口说话,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着咳着,她侧身向外,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娘亲!”安河扑了过去。

惠贵人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虚弱而坚定地将她推开来,还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安河,你快出去,忘记顾太医是如何说的了吗?我这是肺痨之症,可能会传染给你!”

肺痨?

穆瑾怔了一下。

她竟然得的是这样的病?

在医疗技术不过关的古代,得了这个病,几乎等于被宣判了死刑,怪不得她们会如此绝望。

“我不怕!”安河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我都照顾娘亲这么久了,也没有被传染,肯定是那个太医沽名钓誉,信口雌黄!”

“不可胡说。”惠贵人形销骨立,开口说话时却仍然温和而严厉,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穆瑾,露出一丝苦笑,“穆总管,如今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而且病情怕人,你还是别向里走了。”

穆瑾踏过门槛,走到床边站定。

“顾倾多久没来了。”

“顾太医上一次前来,是腊月二十八。”惠贵人答道。

她只说了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就又吐出了一口血。

人身体里有再多的血,也禁不住她这么个吐法。

“那太医根本就不想管我们,他和所有的太医一样,看见我们没权没势,只留下几服药就走了。”安河红着眼睛,稚嫩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恨意,“他们都不救我们,都想看着我们死!”

穆瑾没想到她这么幼小的身躯里会包含着这么巨大的仇恨,怪不得原主会相中她,将她收为麾下。

她的这股恨,既能成为对敌的利刃,也能成为对己的闸刀。

惠贵人明显对安河束手无策,她不知该如何劝说安河,也不知该如何让安河消散这股恨意,她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巨大的眼睛望着安河,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穆瑾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垂下眼道:“我去找顾倾,也许你还有救。”

安河抬起了希望的目光。

穆瑾都已经转过身,却又被惠贵人叫住了。

“穆总管,不必了。”

穆瑾回头看向她,见这个孱弱至极的女人虽然语气柔和,但神态颇为坚定,似乎她一辈子的勇气,都用来拒绝此刻的生机了。

穆瑾不禁有些意外,“为何?你不想活下去吗?”她的目光在安河身上扫过,“公主还这么小,你不想护着她在这深宫长大,直到她出嫁的那天吗?”

仿佛被她所描绘的景象所诱惑,惠贵人的眼睛放空了片刻,似乎见到了安河凤冠霞帔,风光出嫁的那一刻。

但是随即,她露出了一抹苦笑。

她怀着无限的不舍,轻轻摸了摸安河的脸庞,“恐怕我,今生是没这个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