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点醒了苏孟元。
他却不愿意喝那杯酒。他解开了袖扣,又把扣子系上,反复几次,表现出明显的焦躁,某一个刹那他甚至暗想,要不要带上沈柒,像他的三弟一样,什么也不要,单靠自己,前往南方闯荡。
——不行。他立刻反悔。他们苏家的生意刚刚站稳脚跟,眼下公司正是用人的时候,他在此刻临阵脱逃,和那些上了战场就丢枪的窝囊士兵有什么区别?他绝不能走。他考虑长远,比三弟负责得多。
唯一让他感到为难的,是如何与沈柒坦白。他一边与陈雅见面,一边又放不下沈柒。那时的书店里很流行售卖武侠小说,他的二弟看完一本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戏称他为“张无忌”,陷在女人堆里做不了决定。
苏孟元笑着反问:“作家胡编乱造的东西,你还当真了?”
虽然他心里知道,他比张无忌更不如。他越是装作不在意,就越是在意。时间在他的摇摆不定中拖到了1986年,他和陈雅结婚,办了酒席,拍了合照,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苏孟元不得不承认,陈雅是一个贤惠体贴的好妻子。她温柔、识趣、对丈夫充满了依恋,婚后一年还给他生了一个活泼健康的儿子,取名苏展。
然而陈雅产后休养的那段时间,苏孟元与沈柒频繁见面。他带着沈柒出入高档场所,为她花很多钱,用世俗的铜臭味玷污她那颗文艺少女的心——这种说法,是他的自轻自贱。他不可能与陈雅离婚,更不可能与沈柒分手,他的痛苦纠结被二弟察觉,弟弟还有心思开玩笑:“大哥,要怪就怪一夫一妻制!往前头数个一百年,你还能娶沈家的丫头做小老婆。”
弟弟搂着他的肩膀,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澳门赌王又讨了一房太太。哥,你学学人家。”
学什么?怎么学?
苏孟元没做回应。他依然是公司的顶梁柱、商业运营的佼佼者、众望所归的接班人。
陈雅的父母对他极其满意,给予了诸多帮衬。他们苏家一路青云直上,店面越做越大,连他的二弟也娶了一位富家千金。苏孟元只觉时机成熟,又在外买了一套房子,金屋藏娇——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沈柒也怀孕了。
沈柒明知道他已经结婚,却又固执地相信他真爱自己。苏孟元与妻子的结合是一场被强迫的、不幸福的商业联姻,而她一定要救他于水火之中。但是,一周里有那么一两天,沈柒会极度厌恶自己,她是不是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幸福?她是不是低贱无耻的像个妓女?不不不,明明她比陈雅先认识苏孟元,她甚至得到了他的初吻、他的挚爱、他的一千封情书。
执拗与懊悔不断交替,笞刑一般狠狠鞭打她,让她心口血流成河。
每当这时,沈柒都会把珍藏的信件拿出来,一封一封读下去。她读到,苏孟元曾经为她写过:“柒柒,接到你的来信,使我辗转难眠。我在你身上懂得了感情的温存。我不擅长说心里话,唯独对你,柒柒,可以一诉衷情。你不是菟丝花,你是独一无二的解语花……”
沈柒看哭了。眼泪滴在手背上,很凉。
她生在“自由恋爱”的年代里,信奉爱情,信奉自由,愿意为信念奉献一切。譬如断绝与父母的关系,譬如为他诞下一个私生子。虽然她知道陈雅这位正妻的存在,还知道陈雅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沈柒的日常起居都有保姆照顾。那保姆年约四十,与她谈过美国肯尼迪总统的风流,也谈过英国查尔斯亲王的情妇,又问她,连戴安娜王妃都要忍受的事,为什么普通女人不能忍呢?沈柒懵懂地听了进去。几个月后,她发现对门住进了女大学生,被台湾富商包养了。
新时代,是礼崩乐坏的时代。她想。
又或者,她们只是屈服于现实了。
苏家的生意更大,苏孟元也变得更忙。他经常奔波在公司和家庭之间,当然,他有两个家庭、三个儿子。他的生活似乎开始步入正常。
再然后,又过了几年,他的三弟回来了一趟,表面上说是探望父亲,实则是打探家族生意,这般做派,令人不齿。
三弟甚至没进家门,只去公司转了一圈。
父亲甩给三弟一句话:“几年了,连封信也没有。我早当你死在外面了。”
三弟答非所问:“我开了公司,娶了老婆。”
父亲笑道:“什么老婆?穷山沟里找来的?”
三弟也笑,笑得痞气:“她家确实没什么钱。但是,爸,我是个男人,不是吃软饭的。”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父亲、大哥、以及二哥。于是那天的聚会又一次不欢而散。苏孟元的三弟早早地收拾东西走人,临别前,苏孟元勉强为他送行,瞧见三弟有一个新皮夹,皮夹里放了一个女人的照片——非常漂亮的、十分貌美的女人。
苏孟元问:“这是谁?”
三弟介绍道:“我的妻子,你的弟媳。”
苏孟元撇开眼:“她家很穷吗?”
三弟摇头:“啧,几年不见,苏大少爷还是跪在钱眼里。”
苏孟元笑道:“你在南方的公司能自负盈亏吗?我在温州的朋友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别告诉我,你和他们一样。”
语毕,他又拉了三弟的衣领:“你这身衣服的料子,我瞧着不怎样。这样吧,你迟点走,咱公司给老员工免费发布料,我跟陆沉说一声,让他们给你留几块。你带着东西回家见老婆,免得丢了做男人的脸,嗯?”
三弟却调侃道:“算了吧,我这人没啥本事。不像大哥你家外有家,老婆都有两个,儿子有一沓了吧?佩服佩服,我只有一个女儿。”
言罢,他甩下僵立在原地的苏孟元,扬长而去。
据苏孟元所知,三弟的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取名苏乔,小名小乔。
当夜,苏孟元把三弟的事说给妻子听,试探她的口风。倒也不是因为心虚——苏孟元在商海沉浮,早已戒除了恐惧。他只是觉得,如果妻子知道了,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陈雅对他的情人一无所知。听他谈起三弟,陈雅还很开心:“三弟家里生了一个女孩儿?比叶姝小呢,是你的小侄女,咱们要不要送点礼物?”
陈雅甚至劝他:“你在咱爸面前,替三弟说点儿好话吧。家和万事兴,他现在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人也沉稳,兄弟间和和气气的……”
苏孟元尝了点儿酒,喝止道:“闭嘴!”
陈雅还没反应过来,苏孟元已经借题发挥:“你的胳膊肘儿怎么总是向外拐呢?帮着一个六七年不回家一趟的外人说话,什么意思?”
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孟元既然想和陈雅吵架,就不可能找不到理由。他在家发了一顿脾气,砸了点东西,摔响了卧室门。
而他六岁大的长子苏展,就站在门口将他望着。
苏展问:“爸爸妈妈吵架了?”
陈雅抹着眼泪回答:“没呀,你快回屋去吧,别让你爷爷知道了。”
苏孟元却说:“是的,吵架了。”又招了招手:“阿展,你过来。”
陈雅拦着苏孟元的手,却拦不住苏展走近。他真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他们苏家就没有长得丑的人。即便如此,苏孟元的巴掌落在儿子脸上时,并没有多少来自父亲的怜悯。
苏展的脸肿了一半。但他没哭。
苏孟元道:“进屋不敲门,谁教你的?”
苏展抿嘴。
陈雅在一旁泣不成声。
苏展伸出小手给母亲擦眼泪,嘟囔道:“妈妈不哭。”
妻子和儿子加在一起都留不住苏孟元的人。他这一晚终归还是走了。他睡在沈柒的床上,怀抱着温香软玉,感觉既疲惫,又放松。疲惫的是心情,放松的是身体。
在他的另一个家里,苏展质问母亲:“爸爸和你说什么?”
母亲回答:“说了他的三弟。你有一个新出生的堂妹,叫苏乔。”
这是苏展第一次听说苏乔的名字。从那时起,他就对她没有好印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乔都是苏展的假想敌。说来可笑,那时的苏乔还没断奶,就已经有了隐形的敌人。不过很快,苏展最讨厌的人就不再是苏乔,而是一个莫名来到家中的女人。
那女人名叫沈柒。
沈柒是来找苏景山的。换言之,她来找苏孟元的父亲,苏展的爷爷。
她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很落落大方,直到苏景山问了她一句:“你儿子身体怎么样?”
沈柒脸色一变。
苏景山处之泰然,坐姿端正:“我的孙子苏澈,就是苏展的亲弟弟。这孩子不像他哥哥,一出生就落下了病根,不仅有先天性哮喘,还有心脏病。沈小姐,既然我儿子把你当成自家人,那我也和你说说自家话。”
茶杯端起一半,苏景山就笑了:“我们苏家,不缺一个病秧子。你给苏孟元生了一个儿子,我体谅你的辛苦,但是呢,我不能对你有求必应。你明白吧?”
当时苏景山的助理陆沉也陪在旁边。苏景山刚刚放开杯子,陆沉就弯下腰,为他倒水,苏景山顺势问了一句:“陆助理,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陆沉讳莫如深:“还小呢,不懂事。”
苏景山又问:“他健康吗?”
陆沉赔笑:“很皮实。”
苏景山叹气:“哎,瞧瞧人家。”
沈柒在不知不觉中含了泪,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和苏景山的每一句对话都落入了苏展的耳朵里。苏展躲在客厅的木桌下,旁听那个女人的控诉,类似于:“他没有户口,以后怎么上学?是我的自私害了他”,又或者:“我不要财产,我什么都不要……你们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他一个发展的机会。”
苏展年纪尚小。他对父亲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感到恶心。
在他抬头时,却见客厅门外有一个人影。苏展定睛一看,才发现本该出门在外的母亲早就回来了。母亲如他一般,身在暗处,听到了完整的对话。或许是从那天起,他觉得母亲身上发生了变化,而他自己亦然。
不久之后,沈柒的眼睛坏了。
她成了一个盲人。
是母亲动的手脚,苏展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随后他又察觉,父亲也在疑心母亲,苏展索性自己胡乱编造了一个借口,自称是把502胶水兑到了沈柒的眼药水里。他还说:当小三的女人,活该瞎了眼。
他这样唐突地跳出来定罪,果然气疯了他的父亲。他被关在卧室里承受了一顿毒打,后背伤痕累累,青紫交加,要不是爷爷从公司赶回家救他,或许那一天就是他的忌日。
爷爷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混账东西!为了外面的野丫头,连你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你他妈就是想气死老子!”
爷爷还说:“从今天起,苏展搬过来和我住一栋楼。我会给他养几条狗,藏獒、狼青、卡斯罗犬。你再动他一根手指头,明儿个就别进公司的大门。”
养伤的那一个月,爷爷对苏展好极了。他们家还养了几只狗崽子,“汪汪汪”地挤在床边,被苏展挨个儿摸头。苏展一边摸狗,一边聆听爷爷的教诲:“你可千万别学你爸,优柔寡断,难成大器。你要以大局为重,以公司利益为先……”
苏展偶尔点头,表示听了进去。
爷爷慈爱地摸了他的脑袋,又叹了一口气。这间屋子原本是爷爷的卧室,而今,爷爷搬去了客房,把主卧让给了苏展,只因这一块儿风水好、采光强、通风最畅快。
旁人都说苏景山这个人冷漠无情,六亲不认。只有苏展知道,他其实也有很和蔼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