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镇国将军与华瑶议事完毕,竟然送了她两个侍卫——那是一对身强体壮的姐妹,出身于凉州北部,体格高大威猛,比戚归禾还要魁梧。
她们立在华瑶的身前,宛如一道人墙,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天光。
华瑶抬头望着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镇国将军的一名亲信道:“殿下不妨为她们赐名。十多年前,北部的部族被羯人灭族,将军收养了上百名孤儿。此姐妹二人根骨壮健,脱颖而出……”
华瑶很高兴地起了两个名字:“那就叫紫苏和青黛吧。”
紫苏与青黛双双谢恩。
华瑶欢欢喜喜地把她们领了回去。
谢云潇作为军中副尉,手下也有好几百号人。他吃过午饭就去校场练兵了,没和他的两位兄长多说一句话。
如此一来,军帐里只剩下镇国将军以及他的长子戚归禾、次子戚应律。
戚应律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他埋头扒了两口饭,就听他的父亲问:“应律,你打算在将军府吃几年的闲饭?”
戚应律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的审视:“爹,我学不了武功。”
华瑶和谢云潇刚走不久,镇国将军便收敛了笑容。他不再是和蔼仁厚的慈父,眉目不怒而威,神色肃然冷厉,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长戟,放置在案前,刀刃镀着一层暗纹,边沿凝着几点血迹。这把长戟杀过成百上千的羯人,历经重重血战,浸盛腾腾杀气,戚应律单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爹,”戚应律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想杀我吧?”
镇国将军淡淡地说:“军营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你不会武,不妨来做文职。”
戚应律推脱道:“爹,我懒散惯了。”
他爹说:“你哥哥像你这般大时,领兵打胜了守城战。你姐姐远嫁康州之前,能一个人杀熊猎狼。你弟弟比你小四岁,刚在岱州剿完匪,从岱州运来的军粮再没少过半斤。”
戚应律笑着自嘲:“诚如父亲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种,比兄弟们差得多。您说,我何必来军营任职,讨您的嫌?眼不见为净。”
父亲怒声道:“你懒散在家,赋闲多年,正事没做一桩,狐朋狗友交了一群。我谅你年少贪玩,也不曾严厉管束你。上月中旬,你去花街做狎客,远低过我的期望!”
他把长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军府公子!一事无成!一窍不通!竟学会了吃喝嫖赌!”
戚应律立刻跪下:“父亲息怒。”
父亲袖摆一扬,竖立长戟,骂道:“我息你个王八蛋!小兔崽子!高祖皇帝亲设的规矩,大梁兵将严禁滥嫖!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几代忠烈,出了你这等纨绔!羯人羌人的六十万兵马蓄势待发,你还有心思吃喝嫖赌!你马上给老子滚去祠堂,跪满七天,对着列祖列宗叩拜请罪!”
戚应律垂着头,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坦白:“父亲,儿子真没嫖,只在花街瞧了歌舞。您若不信,传大夫来给儿子验验,仍是个雏儿。”
父亲却道:“还有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无子!”
食盒被打翻了,汤水洒在地上,沾湿了戚应律的衣袖。他从小被父亲训斥,本该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农庄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谢云潇的房里睡了四夜,您怎么不骂谢云潇沉迷美色?”
父亲皱起眉头。
戚归禾连忙为谢云潇求情:“父亲,云潇向来谨守礼法,这里头兴许有什么误会,咱们都不晓得。或是云潇与公主情投意合,也算情理之中。他们二人年纪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泼可爱,云潇……”
他尽力赞美弟弟的脾气:“云潇沉稳冷静,断不会贸然行事。”
戚应律唯恐天下不乱:“万一公主强迫他呢?”
戚归禾斥责道:“二弟,你需得知道,云潇武功之高,远胜公主所有侍卫。我虽与公主交情尚浅,但看她大方爽直,断不屑于强迫他人。”
父亲终于发话:“你二人替你们的弟弟瞒着此事,需得守口如瓶。”话中一顿,又说:“归禾,你二十四岁,早该议亲了。你原先忙于军务,耽搁了不少事,爹也没替你相看……”
“爹!”戚归禾站起身来,直言不讳,“儿子有心上人了。”
父亲讶然地问他哪家姑娘,他不肯开口,只因他不晓得那姑娘对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称他为镇国公府的长公子、凉州军营的明威将军,但他自认是一介粗鄙武夫,学不会花前月下的风情,也不懂琴瑟和鸣的美趣。他嘴笨舌拙,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经常惹她生气。
知子莫若父。父亲见他欲言又止,也没追问,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与她挑明?我戚家儿郎,行事光明磊落,不可畏畏缩缩。”
戚应律点头称是。
入冬以来,凉州下了几场大雪,将军府内的梅树次第绽放,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满院梅香,沁人心脾。
华瑶却无暇欣赏雪景。她忙着接见凉州的勋贵,又要抽空与州府一同议事。每当她提起“剿灭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劝。
愿意为凉州做实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然而众人各有顾虑。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事必须上报,小事也得从长计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规定,上元节是官员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凉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们全都回乡祭祖了。
镇国将军却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几十支队伍,不分昼夜,四处巡逻,以防盗匪趁机烧杀抢掠。谢云潇和戚归禾各自率领一批人马,连日值守,到了上元节次日,方才轮到他们两人休假。
当夜,谢云潇洗完澡,披衣走进卧房,华瑶已经躺到了他的床上。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她双手拍床:“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脚步一顿,华瑶笑得打滚:“哈哈哈哈,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色中恶鬼,急色的不行。”
谢云潇道:“并无。殿下心怀坦荡,绝无一分一毫的急色。”
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频频点头:“对!就是你说得这样。”又摊开被子:“你快过来。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个人睡。”
谢云潇顺手熄灯,慢慢地撩起床帐。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骤亮一瞬,照出谢云潇的侧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好似习惯了她的无礼对待。
华瑶若有所思:“我经常把你当暖炉,你心里委屈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舒服就行。”
华瑶贴近他的怀里,以命令的语气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么,他今夜却也有点不情愿,迟迟没有像往常那般搂紧她。她等得不耐烦,当然也不可能哄他。
华瑶近日发觉,她和谢云潇同床共枕时,睡得很不错。他比暖炉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坚实,劲力健硕,肌理分明,又那么暖和。他半夜还会给她盖被子。种种妙处,数不胜数。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个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谢云潇那天来她的房里自荐枕席!如今却和她闹起脾气,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竟想混水摸鱼地拿捏她。她自幼学习帝王之术,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计谋,当下连一个字也没讲,毫无留恋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自己的屋子。
谢云潇迅疾之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这里睡吗?”
华瑶略微抬头,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说:“你若即若离几个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他渐渐收紧臂力,像雄鹰抓牢猎物,决不容她挣脱。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反而被他推倒在床上。她正要发火,他低声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华瑶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谢云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从没问过他,只记得他曾经告诉她,他比她大了四个月。这么一算,他的十八岁生辰确实应该是这个月的事。
她没给谢云潇备礼,心中有些理亏,眼中倒是波光流荡,情真意切:“嗯,我晓得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来你房里等你,为你祝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