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算够数了，下了牌桌，拜托徐少爷的小厮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厮出去没多会，再掀帘子进来的正是被关怀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红，带了七分睡意，披着西装外衣走进包厢，脚步很虚，四下里的公子哥都笑着招呼：“三哥难得啊，这时辰了还在？”</p>

都以为傅侗文已经离开广和楼，去附近的莳花馆睡了。</p>

傅侗文低低地应了，接过小戏子递来的热手巾，把手擦干净。万安搬了个椅子在沈奚身边，他坐下，倚着椅背，手臂撑在沈奚的背后头，笑吟吟瞧她的牌面：“尽兴了？”</p>

沈奚将一张牌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握着，闻到了酒气，郁郁看了他一眼。身不由己也不能吃酒，这下回去谭庆项要把两人骂个狗血喷头。</p>

心脏病还喝酒</p>

她心中浮躁，为他喝酒的事，不想理他。</p>

傅侗文迁就地对她笑，一双眼浮着水光，紧瞅着她，落在旁人眼中是真的一副心肝都捧给了佳人。傅家三公子真是着了道了。</p>

楼下头，正唱到桃花扇那一场花烛夜：“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p>

傅侗文眯着眼，细听着：“你仔细听一听，全是三哥心里的话。”</p>

屋里头的人人在笑。</p>

这广和楼定下不让女子来戏楼的规矩，也是因为戏词里多有这样那样的风雅下流话。</p>

有个年纪轻的少年，还有意问那小戏子：“诶，这戏你师傅可教了？学着唱两句，就刚刚那两句。”</p>

傅侗文似笑非笑，抬手，告诫地指着那人。</p>

那人忙作揖，不敢造次。</p>

徐少爷推开手上的牌：“三哥这是害相思病了，都散吧，去陕西巷。”</p>

说着，一个小厮匆匆掀了帘子，对徐少爷耳边低语，递了张名片。</p>

徐少爷不悦地蹙起眉头，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这屋里有什么人不打听打听？”</p>

话音未落，有两个带着枪的军官走入，一老一少。两人都谦卑地对屋里众人说：“各位公子，叨扰了。”</p>

年岁大的那个显是和傅侗文打过交道，特地还问候说：“三爷。”</p>

傅侗文记起这个是三年前在府上，见过的那个总统府警卫军参谋官。一面之缘。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郁郁，这人偏撞到了枪口上，所以留有印象。</p>

徐少爷笑：“听说你们在楼外头守了大半宿，专等我们的？”</p>

那人赔笑：“不敢打扰诸位雅兴，是要等牌局散了，才进来问候一句，顺便拿个人。”</p>

“拿什么人？”有人问。</p>

“滇军的人，是叛军。”</p>

沈奚心头一震。</p>

众人莫名其妙，互相对视。参谋官趁着这些贵公子都没回话，忙让跟在后头的兵进来。两个兵环顾四周，瞅准了屋子东角的三位教授。</p>

眼看着他们走过去：“你。”指得是沈先生身边的人。</p>

两人不由分说，上去就捂住口，扭住手臂。那年轻人发不出声，支支吾吾的喉音闷闷地传到耳朵里，听得沈奚心里发慌。人被扭出去，凌乱的脚步声下了楼。</p>

“傅三公子，徐公子，列位得罪。”参谋官再躬身，要倒退出去。</p>

有人嗤地笑了声。</p>

在罗汉床上抽大烟的男人撑起身子：“今日是三哥办的局，你一句得罪就想了事？”</p>

徐少爷一打眼色，两个小厮把门关上了。</p>

年纪轻的军官要摸枪，手刚按枪把上，被参谋官劈手夺过去。枪要真拿出来，这话就说不清了，这里头的人哪个没带枪？这些少爷们脾气真上来了，谁掏出枪把他们毙了都有可能。左右这里都是聚众在一块胡闹的兄弟，最后肯定是互相兜着，不了了之。</p>

“各位爷，我也是身不由己。”</p>

又有人笑。</p>

“三爷，您是个讲道理的，您给小的说一说。”不得已，他去看傅侗文。</p>

傅侗文微欠了下身子，万安替他把西装往上提了提，在肩头上妥善披好。他风度一贯好，在喝醉时也维持得住，心平气和地同那个“旧相识”说：“我原本也只同女人讲道理，眼下喝过酒，却连和女人都懒得讲了。”</p>

楼下，戏文唱得是金陵玉树、秦淮水榭，此处却是济济京城，赫赫王侯。</p>

梅兰芳。梅兰芳第一次登台是在广和楼，唱的是长生殿，扮的是织女。</p>

富连成：历史上规模最大、造就人才最多的京剧科班，和广和楼合作三十余年，造就大师无数，也成就了广和楼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地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