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总长笑着说：“既然这样巧，你就陪她说说话。”</p>

“好啊，你们聊，我们出去。”</p>

总长夫人带培德离开，谭庆项不大放心，怕培德说话不知分寸，随着一同走了。</p>

余下众人依次落座。</p>

沈奚留意到这个车厢里，有十数个木箱，占了大半车厢。烧煤的取暖炉摆在门口，避开了堆放箱子的地方。想来，都是要紧的文件。</p>

傅侗文和总长笑谈着，周礼巡时不时会加入谈话。</p>

沈奚和小五爷不大插话。</p>

傅侗文在北上的路途中，曾对她提过，他和这位外交总长的渊源，来自于他一位敬重的长辈许景澄，人称“许公”的外交前辈，在多国做过公使的老人家。不论傅侗文还是辜家，在外交场上起步都受惠于许公。就连辜幼薇常说的那句“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也是许公的名言。</p>

而恰好，许公就是这位外交总长的恩师，这才有了傅侗文和他结识的缘分。</p>

沈奚的思绪，被外交总长的笑声打断。</p>

“你幼年时，曾见过我，还记得吗？”外交总长问小五爷，“怕是忘了吧。”</p>

小五爷笑着，摇头：“不记得了。”</p>

外交总长看着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着说：“当年我入行时，许公为我讲了一件事，关于驻法国使馆的。那时还是清朝末年，我们法国使馆租的是民房，租约到期时房东来收房子，异常愤怒。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中国使馆里从上到下都是烟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来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在法国丢了颜面。”</p>

他无奈一笑，接着道：“许公讲完这件事，就对我当场提了三点要求，”他竖起三根手指，“不抽大烟，不碰赌博，更不能去。”</p>

小五爷认真听，背脊笔挺，军人之姿仍在。</p>

外交总长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难以自拔：“许公想栽培我，可又看不上拜师啊，义结金兰这种结党做派，只是让人多多指点我。许公有大义，培养我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自己门生遍天下。”</p>

可惜，那个年代容不下太多人。</p>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许公因为反对慈禧旨意，以“任意妄奏，语多离间”的罪名被处死。那年傅侗文刚到英国不久，被北京入侵和许公被处死的双重噩耗打击，病了半月。</p>

外交总长伸出手，在烧煤的炉子上，烤着火。</p>

“我们老一辈这些公使，做的都是丧权辱国的事，签的都是不平等条约，”外交总长看向小五爷，“民四条约就是我签的。”</p>

他的声音很轻。</p>

在提过去，提一个沉重的过去。</p>

也许是傅侗文这位故友在，也许是这一次是作为战胜国去巴黎，所有人都是抱着一雪前耻的念头，才能让他主动提到了这件事。当年举国震惊的日本“二十一条”，最后妥协谈判数月，成为了民四条约。</p>

“我当时能做什么？能做的只是一面让顾维钧私下放话给美国人，让国际方面施压。一面就是拖每逢谈判日，上茶、点烟、鞠躬，慢慢地磨，慢慢地谈。最后还是签了。”</p>

这是发生在袁世凯时期的往事。他不签，也要有别人来签，这个名字谁签下去，就是再也洗不去的污点。</p>

小五爷不知如何应对。</p>

傅侗文忽然出声，替在场人揭过这件事：“此行去巴黎，正是扳回一局的时候。”</p>

“是啊，”总长长叹，“我们等着一雪前耻的日子，等太久了。”</p>

闲话半小时，总长夫人回来，提醒大家总长要见下边的客了。</p>

顾维钧等公使都在等着。</p>

傅侗文即刻告辞，带沈奚和小五爷离开车厢，周礼巡留下，接着谈正经事。沈奚迈出车厢，见几个穿着深色羊绒大衣的男人们等在门外，都是和傅侗文会面过的公使，大家颔首招呼后，错身而过。</p>

“那个是顾维钧，”傅侗文说，“驻美公使。”</p>

沈奚颔首：“这就是你说的，要在巴黎发言的？”</p>

傅侗文点头。</p>

外界都以为和平谈判是从天而降的喜讯，他们这些外交人员都带着一张嘴和热血就去和平会议了。其实外交部已经准备了数年，汇聚外交和法律人员研读国际法，做了万全准备。再加上美国想要遏制日本在亚洲扩张，和中国想要夺回主权不谋而合，才让大家有了充分的信心，能一举拿回山东。</p>

他们回到车厢，培德和谭庆项已经先回来了。</p>

沈奚坐下，培德就给他们倒热水，一个个推到每个人面前，满面笑容。</p>

“她很高兴？”沈奚小声问谭庆项。</p>

谭庆项支吾了声，看着玻璃杯里的开水，轻叹气：“总长夫人给她讲自己的婚姻故事，她听得高兴，就一直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