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入幕之臣 山有青木 5694 字 3个月前

对峙许久,沈随风打开天窗说亮话“殿下自己都要去营关了,我再留下也不合适了吧”

“自然不合适,所以你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本宫走的那日,你也可以走了。”冯乐真也有话直说。

她这么爽快,沈随风却迟疑了“当真”

“当真。”冯乐真唇角挂笑。

沈随风“那古著之恩”

“沈先生这段时间帮了本宫不少忙,本宫在此谢过了,至于古著”冯乐真拉长了音,在他一颗心都悬起来时,又微笑道,“说白了,沈先生收罗古著,是为了西江那边泛滥的疫症吧,本宫作为大乾长公主,食大乾子民之供奉,理该全力相助,又何谈什么恩不恩的。”

这位长公主殿下怎么跟突然转了性一样沈随风听着她处处妥帖的言语,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的眼神太诚恳,让他不得不打消最后一点疑虑“如此,那我可回去收拾行李了。”

“请。”冯乐真抬手示意。

沈随风后退一步“我可真去了。”

“再不去,本宫可要反悔了。”冯乐真微笑。

沈随风扭头就走。

“殿下,您真准备就这么放他走”一直没说话的阿叶忍不住问。

冯乐真“派人盯着他。”

“是”阿叶吹个口哨,立刻有人从暗处跳出来,阿叶附耳跟他说了几句,那人当即又消失了。

冯乐真“这批暗卫身手还不错。”

“那是,奴婢亲自选的。”

冯乐真笑笑,抬头望向天空惨白的太阳。

“殿下看什么呢”

“看京都城的太阳,”冯乐真被晒得眯起眼睛,“今日见了不少人,本宫才有种真的要走了的感觉。”

阿叶捂嘴笑“殿下是不是不想走了”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也该去找人道个别。”冯乐真回答。

阿叶一顿,不解地看向她。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余家后门处。

马车里,阿叶看着坐在对面认真吃糕点的冯乐真,一时眉头紧皱“余大人未必会让咱们进去。”

“他会,”冯乐真吃得有点噎,又喝了口水,“他有太多问题想问,错过今日,便再没有机会了。”

“那您少吃点,马上就是饭点了,进去之后肯定还要用晚膳的。”阿叶叮嘱。

冯乐真微微摇头“外祖如今不待见本

宫,即便会让本宫进去,也未必会管饭。”

阿叶无奈“余大人都愿意让您进去了,说明还是关心您的,长辈眼里一日三餐大过天,哪会不给您饭吃。”

“那可未必。”冯乐真将手中剩下的糕点都吃了,拍了拍手便随她一同下了马车。

二人刚一下马车,后门便打开了,两个婢女诚惶诚恐地将二人领进去。

自庆王被杀、冯稷登基,冯乐真到死都没有再进过这座府邸,如今又一次到来,才发现它比自己记忆中要老旧许多,池子无人打理,如今落满了树叶,石板路之间的缝隙里长出了小小的青苔,就连昔日她最喜欢的那个秋千架,也生了不少锈迹。

“余大人这些年,过得也很是艰难啊。”阿叶叹息。

当年他作为殿下手里的刀,没少给如今亲政那位找麻烦,也就是余家树大根深,他又在冯稷登基后及时和殿下划清界限,才勉强保住右相之位。只是身份和荣耀保住了,却不再受重用,这几年跟赋闲没什么区别,单看这破败的园子,也能窥见其中一二。

冯乐真弯了弯唇角“总要做个样子给外人看。”

阿叶还沉浸在英雄迟暮的悲凉里,闻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余家百年基业,外祖更是桃李满天下,就算是贬为白身,也不至于落魄至此,无非是故意装装样子给冯稷看,免得被找麻烦。”冯乐真说完,便轻车熟路地进了主厅。

阿叶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深觉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余守已经等候多时,看到冯乐真进屋只是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

“此去营关,还不知有没有命再回来,所以特来向外祖道别。”冯乐真双手阖在身前,虽然只是随意而站,却是仪态万千。

余守闻言,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明知危险重重,为何还要去”

“圣旨都下了,不去不行啊。”冯乐真叹息。

话音未落,余守拍桌而起,一张老脸气得通红“你少给我装模作样,若非你精心设计,他又岂会主动让你离开京都他让你去营关,是咽不下被你设计的气、故意恶心你,你答应去营关又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得到镇边侯的支持,你还能为了什么”

“本宫当年害得他唯一的儿子落水,他恨透了本宫,又岂会支持本宫”冯乐真反问。

余守冷笑“你若能轻易放弃,便不是冯乐真了,只是你可有想过这世上之事,并非都能如你所愿,一旦错了,便是满盘皆输”

冯乐真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轮廓随了先帝的英气,一双眼睛却有几分先皇后不语含情的影子,余守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即便千气万气,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软了。

“看在我死去女儿的面子上,今日你只要说一句不去了,我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会让皇上收回成命,只要你现在,说不去。”他语气硬邦邦,表情却松动了不少。

冯乐真

垂眸笑笑,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外祖可知,冯稷已对我动了杀心”

余守愣了愣,却并不意外你处处掣肘他,他不动杀心才怪,但你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要你日后安分守己,不再理会朝政,他定也愿意让你尊荣此生。”

“可我

不愿意,”冯乐真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让我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一切,从此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倒不如直接杀了我。”

上一世她想过一条路走到黑,继续留在京都城静候时机,可最后的毒酒点醒了她,让她意识到冯稷做了皇帝后,便有了言出法随的资格,朝臣百姓会随着时间的迁移,对这个无能的皇帝越来越习惯信服。

而她,无论多费心筹谋,都注定与那个位置渐行渐远。她用自己的性命验证了此路不通,这一世自然要换一条路走,即便危险重重九死一生,但不试试谁又知道是不是可以。

至于放弃自她坐在先帝膝上,听钟鸣鞭响、看百官跪拜时,她便没有想过这两个字。

“营关,我是一定要去的。”冯乐真声音不大,却透着笃定。

余守脸色渐渐难看。

“外祖,有人该在泥里刨食,一世背朝黄土,有人该行路万里,终身不得归宿,也有人生来,就该万人之上拨权弄势,都是命中注定,谁也别劝谁了,”

冯乐真说着,对他屈膝行礼,“我今日来,只是想同我在这世上仅剩的长辈道个别,现在已经道过了,我也该走了,还望外祖今后万事顺遂,长命无忧。”

她说罢,转身便走,余守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刚学会走路的小团子。

“当年若不杀庆王,你今日也不会到如此境地。”

身后传来余守沙哑的声音,冯乐真停下脚步,回眸看向他,才发现他这几年真是老了不少。

“庆王不像冯稷,没有半点母家势力,待他登上皇位,也只能做你的傀儡,到时候等他生下长子,便夺其位,扶幼子,你垂帘听政,做这大乾真正的主人,我余家也跟着荣宠鼎盛,不枉我这些年对你的支持。”

余守想起往事,仍气她那时的冲动,“明明一切已经唾手可得,你做了什么说什么你与冯稷争归争,皇位绝不能落在外人手中,所以亲自带人杀了庆王,将你我多年来的经营毁于一旦,让冯稷做了皇位的主人。如今好了,冯稷逼得你不得不离开京都,要去营关那种地方与虎谋皮,你你就没有半分后悔”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主厅里只点了几根蜡烛,门外的风一吹,昏黄的烛影跳动,照得祖孙俩的脸都明灭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冯乐真轻笑一声打破沉默“自家打得再热闹,也没有让邻居得便宜的道理,杀庆王一事,我从未觉得自己有错。”

“至于外祖说的垂帘听政,”冯乐真眸色淡了几分,“本宫要那个位置,就要堂堂正正地得到,别的方式纵使百利无害,也非我所愿。”

“你是个女人”余守气恼。

冯乐真静了片刻,轻笑“是啊,我是个女人。”

她转身离开,将余守独自一人留在了四面封闭灯烛昏暗的主厅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婢女犹豫着进屋,看到余守后讪讪开口“大人,现在可要传膳”

“人都走了,还传什么传。”余守沉着脸,看向空空如也的门口。

冯乐真一路无言回到马车上,阿叶见状也不敢说话,憋得人都快炸了,也只是在上了马车后嘟囔一句“他真不管饭啊”

冯乐真失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呢”

哪里是吃的问题,阿叶抿了抿唇,正要开口说话,有人突然拦住了将要飞驰的马车。

“殿下大人托奴婢给殿下带句话”

马车外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冯乐真掀开车帘,便看到了外祖最信任的幕僚。

“殿下。”幕僚见她理会自己,连忙拱手行礼。

冯乐真“外祖让你说什么”

“大人说,”幕僚看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道,“若殿下有朝一日能活着回来,他必定扫榻以待,拼尽全力。”

他说完,迟迟没有等到回应,不由得抬头偷看,却恰好对上冯乐真的视线,他讪讪一笑,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冯乐真淡淡道“知道了。”

知道了就这样她难道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幕僚生出无数个问题,可惜马车已经远去,他也无法再窥探殿下的真实想法。

跟外祖道过别,冯乐真便彻底闭门不出也不见客了,安心等待离开那日。临出发的前一晚,冯乐真回到了主寝里。

床褥被单全都换了新的,傅知弦留下的痕迹已经彻底消失,可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总感觉能闻到血腥气。

已经半夜三更,却毫无睡意,冯乐真索性去院里看星星。今晚万里无云月明星稀,可以预料明天会是个赶路的好天气,她伸了伸懒腰,正要找个地方坐下,一件薄披风便落在了她肩上。

她下意识回头,看清是谁后笑了“怎么还没休息”

“殿下不也一样”秦婉反驳。

冯乐真叹气“想到明天就要离开京都,便有些睡不着。”

“突然要离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还不知何时能回来,会睡不着也正常。”夜间风凉,秦婉一边说一边扶着她往屋里走。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你呢当年离开江南随本宫入京时,是否也像本宫今日这般难眠”

“是睡不着,但与殿下不同,”进到屋里,秦婉给她倒了杯茶,“奴婢当时是高兴得睡不着,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奴婢为何会跟着您”

冯乐真顿了顿,轻笑“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奴婢险些被地痞轻薄,好不容易脱身,结果地痞四处造谣奴婢与他有染,娘家婆家纵然知道真相,但也为保家风清明一同逼奴婢自尽,奴婢不肯,他们便在奴婢的吃食里下毒,若非奴婢那日用得不多,只怕会当场

毒发身亡,”想起往事,秦婉眼底没有半点波动,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有看向冯乐真时,脸上才有几分温度,“后来幸好遇到殿下,才有了今日的秦婉。”